一念一點心(三)
6
白如黛不記得自己何時睡了過去。
貌似是半夜,天子在她的慰撫中睡熟,她輕手輕腳退出靜室,規規矩矩回到自己的軟榻,一覺到天亮。
醒來時,天子已去上朝。
如意在旁候著,等她洗漱完了,高高興興投喂了她一堆早膳。
白如黛吃了多久,她便在旁觀看了多久,不時把離得遠的膳食調換至白如黛跟前,一臉寵溺。
“娘娘再吃些這個。”
自己吃著別人看著,白如黛開頭還有些尷尬,但如意表情實在太過享受,滿眼寫著“多吃、愛看”。
白如黛欲言又止兩三次,坦然了,決定尊重她的愛好。
早膳過後,如意命人搬來一隻木箱,又從袖中掏出枚令牌,逗貓似得,看白如黛的眼睛隨著她動作打轉。
如意忍不住笑,“陛下吩咐,娘娘可隨時前往藏書閣……”
“那咱們現在就去吧!”白如黛迫不及待。
“急什麼?”如意嗔道,“我還沒交代完呢。”
白如黛討好地拍拍身側,“姑姑請坐。”
如意便也不同她客氣,親密與她挨擠一處,指著木箱,“這也是陛下吩咐了,給娘娘的。”
白如黛受寵若驚:“新的賞賜?”
如意神色古怪,“陛下特意指明不是賞賜,不叫人記檔,說是……說是娘娘應得的。”
白如黛好奇打開,險些被整箱的金錠子閃瞎眼。
“這、這是……”
如意:“這是貴妃娘娘未來一年的薪俸,陛下預支給您,讓您不必再擔心會被克扣……
“反正陛下此舉我是看不明白,娘娘懂得陛下的意思嗎?”
白如黛想起昨夜的對話,點頭。
“明白,陛下給我錢,讓我離他遠點。”
說到這裏,她希冀問道:“陛下不想讓我伺候,那我是不是可以拿著錢,離開帝殿了?”
如意:“陛下沒說可以。倒是說過這軟榻娘娘若是睡不慣,左右兩處偏殿娘娘可以隨便選。”
白如黛癟嘴。
如意:“陛下還說,右邊的離正殿比較遠,他建議娘娘選右邊。”
白如黛:“……”
這個陛下真是怪異,既擺出一副寵幸她的架勢來給外人看,實則又不喜歡她親近。
難道……難道隻是利用她裝裝樣子,來堵朝臣,尤其是她爹的嘴?
白如黛心說行吧,橫豎她也是利用他進宮來查案,各取所需,公平合理。
隻要他不阻礙她調查當年哥哥的死因,她也願意配合他演戲。
她撒嬌地摟住如意,發覺如意就吃這一套。
“姑姑,我體內對學問的渴望快要壓抑不住了,咱們快快去藏書閣好不好?”
*
傾碧園,湖岸邊。
褪下朝服的天子一身天青色廣袖寬袍,靜靜立在水畔,手中拎著一小隻棉帕係起來的包裹。
周悔站在他身後,不由得看向水中他柔和淺藍的倒影,散發著閑適安逸。
周悔旁敲側擊:“陛下心情愉悅,想是昨夜睡得不錯。”
他其實更想問,自己走後,陛下同白如黛孤男寡女在靜室裏做了什麼。
天子不對此的反應是,裝聽不見。
等了一會兒,他道:“不來了嗎?”
周悔順著他目光望向不遠處密林。
天子在等誰?也沒聽見他傳召哪位大人在此議事。
此處極為私密,是天子少有的能夠放鬆一陣的地方,平日裏他很是排斥跟別人共享,上次白如黛擅闖進來,已是個意外。
所以天子這般鄭重,是在等哪位大能?
周悔腦子裏從素太後到伏晟到蒼婆婆……能想到的大人物幾乎過了一遍。
但見一隻奶乎乎的小貓,挪著小腿從樹林裏鑽出來,歡快朝這裏邁進。
而他的天子迎上去,打開棉帕,露出裏頭兜著的小魚幹,輕輕放在了小貓麵前。
周悔:“……”
他跟過去,上手摸了摸貓頭。
“這不是前日衝出來咬陛下衣袖的小家夥嗎?可愛。不如帶回去給如意養了罷。”
天子注視小貓的眼神溫柔,卻沒說話。
周悔:“唔,得給你起個名字才行……”
蕭入雲道:“不要。”
周悔疑惑。
“高牆之內是什麼好地方嗎?它本自由自在,何必對它強加約束。”
天子拍拍手站起來,“不要給它名字,亦不要與它相熟,牽絆愈深,愈不好割舍。”
周悔撓撓頭,雖然不解君話中的深意,卻點頭稱是。
再度低頭,打量埋臉魚幹堆裏吃得渾然忘我的小貓,差點忘了正事。
“如意傳信過來,她這會兒正陪貴妃娘娘進了藏書閣。”
前行的天子止步回頭,“她可有異常?”
周悔:“貴妃娘娘捧著一本三到五歲注釋版《三字經》讀得如癡如醉,這算異常嗎?”
“……”蕭入雲淡聲道,“這算文盲。”
天子繼續前行幾步,周悔道:“哦,還有,如意說了,陛下的建議雖好,但是娘娘選了左偏殿。”
蕭入雲:“……”
7
這已是宮城最居北的角落,兩座形式相同的建築遙遙對望,藏書閣與摘星樓,閣用來儲物,樓用來住人。
大魏蕭氏先祖自宮城建立之初,便築此高閣以藏書,閣高百尺,通身采用尊貴的黑漆、黑木,莊重肅穆,望之醒目,使人生畏。
也昭示著,皇權的冰冷、無情、清醒、殘酷。
百年之後,道教大興,某一屆帝王癡迷求道,下令匠人,在宮中為他築建一座能與神仙交流的場所。
可能是出於風水的考慮,也可能是締造者習慣以“對稱”來體現宮城的壯嚴森然,摘星樓由此拔地而起,立於藏書閣正對麵,樣式與藏書閣相差無幾,同樣醒目。
不同的是,摘星樓是紅色的。
赤木與朱砂漆構成了它,遙望好似以血澆灌。
之後的漫長歲月,隨著佛教後來居上,儒釋道三家發展、融合,摘星樓不再作為單一的修仙問道場所,這裏鬧過鬼,死過人,一度成了禁地。
到了先帝時期,幹脆成了祭祀的場地,每逢大節小祭方得啟用,平素輕易不許人近前。
這就是白如黛一定要親身站在藏書閣的原因。
在她看來,如果藏書閣代表著皇權的冰冷、無情、清醒、殘酷。
那麼摘星樓就表示了王座的陰狠與血腥。
此時此刻,她捧著三到五歲注釋版《三字經》,借口內裏光線不好,站在七樓的欄杆處。
手扶欄杆遠眺,透過百年古樹層密的枝葉,能看到對麵摘星樓的簷柱,甚至連柱礎雕刻的蓮瓣,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十年來,這是她離哥哥最近的一次。
她合上書,撫平上頭的折痕,慢慢把書放在地上。
如意從藏書閣深處櫃子裏翻出一隻琉璃燈,高興走出,打算告訴白如黛,可以進來看書了。
她走到通向欄杆的門外,眼前粉嫩宮裝一閃,白如黛像隻斷了線的風箏,迎風翻下了欄杆。
“不要——!!!”琉璃燈落地砸得粉碎,如意肝膽俱裂。
隨著她這一聲淒厲慘叫,遠處走來的蕭入雲與周悔驀然止步,看到了一躍而下的白如黛。
周悔當即大駭,倏然提氣搶上前,然距離太遠,終歸無濟於事,隻能眼睜睜看白如黛自高樓墜落。
一片慌亂中,隻有蕭入雲巍然不動,他身姿端然,注視白如黛飄墜身影的眼睛平靜。
細看之下,乃至有狂熱的欣喜,翻湧在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