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念一點心（一）

1

白如黛在卯初準時起了床。

一翻身，看見天子衣發齊整，坐在不遠處的一張小幾後，正低頭寫著什麼。

晨光投在他臉上，為他添一層柔和色彩。

白如黛輕手輕腳地挨過去，幹咳一聲，“陛下起得真早。”

一夜未睡的天子頭也不抬，“愛妃起得也早。”

白如黛不想起這麼早，忍著哈欠道：

“應該的，姑姑們再三叮囑，作為一名合格的帝妃，要在陛下早朝時伺候您穿戴。”

“……”蕭入雲難得被她說得無言可答，頓了頓，“今日初五，朝臣休沐。”

白如黛：“啊。”

整半天，今日不上朝。

好的，她這個妃嬪又沒了用武之地，不如回她自己的寢宮，還能補個回籠覺。

白如黛正要請退，聽蕭入雲又道：

“如無必要，朕不習慣被人伺候，更喜歡自己動手。”

啥？白如黛揉眼睛的動作停住。

蕭入雲：“很意外？”

白如黛如實道：“有點。”

從在鳳首山腳見他的第一麵，他給她的感覺，就是易碎的琉璃美人，需要裹在綢緞裏精心嗬護的那一種，恨不得擦拭都得用溫水。

他說他喜歡自己動手？

她小心翼翼問：“是陛下兒時隨太後在行宮居住的緣故嗎？”

這在朝野之間算不得什麼秘聞，許多人都知道，早年間太後不得先帝歡心，是以常年居於宮外。

蕭入雲隨母親一道，約莫長到十三四歲才正式搬回宮裏，轉年加封太子。

“算是吧，”蕭入雲口吻淡漠，“行宮一切簡陋，凡事靠自己，會活得容易些。”

白如黛點點頭，對於天子的童年往事也不敢深問，偷看天子一陣，覺得還能再爭取一下。

“陛下，那藏書閣……”

“不知愛妃平日裏都讀些什麼書？”蕭入雲抬頭，與她對視。

白如黛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報書名：“《文氏金藏》、《冊府翰林集句》、《論世·經子篇》……”

蕭入雲嘴角上揚，皮笑肉不笑。

“好巧，都是外頭沒有的絕跡古籍，有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千年開外，愛妃可謂學富五車。”

白如黛陪笑，“陛下謬讚了。”

“愛妃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再阻攔愛妃一顆好學之心，豈非朕的不是了？朕的藏書閣理當為愛妃打開。”

白如黛兩眼放光，“是吧是吧？”

實際上這些書是什麼鬼東西，白如黛聽都沒聽說過，都是從伏老先生那裏現抄的答案。

“正好，”蕭入雲從手邊文書堆裏抽出一卷宣紙，“朕這裏有道日前禮部尚書為今年春試送來的考題，恰是出自《冊府翰林集句》。

“因題麵難度較深，朕原本想駁回，愛妃閑著也是閑著，不如……”

“哎喲！”不等天子把話說完，白如黛已掩腹低呼一聲，麵露痛色。

“臣妾胃疼的小毛病犯了，陛下恕罪，臣妾告退！！！”

不由分說，爬起來就跑。

蕭入雲目送她逃竄的背影，哼笑一聲，將手中的空白宣紙隨意拋至一旁。

2

白如黛逃到外殿，迎麵與如意相遇。

如意行了個禮。

白如黛：“姑姑早安！”

如意和藹看著她，“娘娘這是要回枕霞宮？外頭駕輦已經備好，隻是娘娘從這裏走出去，已然同昨日不一樣了。”

白如黛心說，可不咋的，經過今晨這一遭，自己日後又要在天子麵前矮他半截了。

她此刻無比後悔，給自己胡謅個什麼不好，偏偽造了個愛讀書的樣子。

如意：“您回去以後，免不了有人來盤問昨夜在帝殿種種，娘娘想好怎麼應對了嗎？”

白如黛：“……”

她沒想好。

她的心思不在這裏，根本都沒往這方麵想。

直到此時，白如黛才切身體會了一二，這個吃人的地方，究竟有多吃人。

“所以姑姑特意等在這裏，就是為了告訴我，應該怎麼對外說我和陛下昨夜的……事情嗎？”

如意：“不是。”

“……”

半刻鐘後，白如黛返回內殿，渾身散發著怨氣。

蕭入雲毫不意外。

他依舊恬靜端坐，專注在綾錦上寫著什麼，姿勢都沒變一變。

白如黛一屁股拍坐他跟前，一臉敢怒不敢言。

蕭入雲溫聲道：“不高興了？”

白如黛：“為什麼？”

“宮中生存的第一要訣，是不問為什麼。”

“所以為什麼？”

“……”蕭入雲擱筆，正視她。

“如意姑姑讓我不必回去了，即日起留在帝殿，說是……”白如黛磨了磨牙，“說是獨得陛下恩寵。”

蕭入雲怡然自若，“如此不好嗎？朕讓你免遭閑雜人等盤問，你該謝朕才是。”

無恥！

她控製不住眼裏的怒火，瞪著他，憋了半天，脫口而出：“你剝奪我自由！”

蕭入雲哂笑，反問道：“出了朕的寢宮，你就能自由了？”

“我……”白如黛結舌。

“從決定放棄心上人入宮那一刻，自由便也離你遠去了，愛妃學富五車，此等覺悟都沒有嗎？”

“可是……”

“可是什麼？”蕭入雲聲音微沉，眉眼壓低，“提醒一句，日後朝夕相處，愛妃於朕麵前，還是注意一下言行舉止為好。

“像方才這般頂撞朕，已夠治你大不敬之罪了。”

白如黛目瞪口呆。

他居然恐嚇她！

白如黛像隻泄了氣的皮球，火速認清形勢，一言不合就伏地，“臣妾知罪。”

“甚好，”天子心情大好，垂眸看她氣鼓鼓的臉，整一個麵服心不服，“平身吧。”

白如黛直起身，不經意瞥見他動作，看他將寫好的白玉軸卷起。

白如黛猛地抬頭。

那是一道聖旨，她在上頭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大清早起來，他就在寫這個？

蕭入雲察覺到她驚訝的眼神，心情更好了。

“入得這深宮，同為籠中鳥，這份禁錮朕願與貴妃共享，貴妃可覺得感動？”

白如黛滿臉寫著“高興”：“感動，臣妾太感動了。”

下一刻，她兩手扒著小幾邊緣往前探了探，“臣妾住在帝殿，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蕭入雲：“……”

蕭入雲：“……”

不可思議的鳳眸對上亮晶晶的大眼。

白如黛：“怎麼？臣妾又失言了？

“陛下見諒，臣妾是人，是人就有吃喝拉撒睡的需求，不比陛下，是九宸下凡的仙子，餐風飲露就能活。”

鳳眼微覷，眼波從她臉上挪開。

挫折之下該吃吃，該睡睡，這般缺心少肺她是怎麼做到的？

蕭入雲舉起桌邊搖鈴晃了晃，如意聞聲入內。

蕭入雲：“傳膳。”

如意目露驚喜，看了看天子，看了看白如黛，悄然對白如黛豎起拇指。

“？？？”白如黛莫名其妙。

這宮裏的人不正常，吃個飯都有人誇。

3

丞相之女入宮的第一日便榮獲天子召幸，次日便被加封貴妃、並留居帝殿的消息隨著聖旨頒下，迅速傳遍宮闈。

眾人對此想法不一，但都統一認為，聖上之所以對白如黛青睞有加，與白如黛本人關係不大，全是看在她爹白相的麵子上。

而白禮明聽聞這個消息，也是喜出望外，站在書房門前仰望了一回蒼天，感覺祖墳冒了青煙。

他沒想到白如黛能這麼爭氣。

飽受非議的貴妃本人對這一切全然不知，她正坐在滿滿一桌膳食前，艱難抉擇，該從哪一樣吃起。

周圍十幾個宮人，別人站著她坐著，天子……

天子起初神色不屑，隻肯遠遠觀望，仿佛那飯桌是個雷區。

白如黛吃下一碗小餛飩，饜足地歎氣。

天子歪了歪頭，趨近一步。

白如黛咬一口灌湯蟹黃包，發出由衷的喜悅。

天子悄無聲息近前兩步，看她頭頂那支兩斤重的鳳釵隨著她動作，晃呀晃，真是礙眼。

白如黛：“哇，這個老鴨湯也太好喝了，不愧是禦廚的手藝。”

話音落，天子在她身旁落座。

白如黛轉頭，“陛下仙子，一起吃點嗎？”

她不過出於禮貌隨口招呼一句，卻聽周圍一片抽氣聲。

白如黛：“……”

她就說這宮裏的人都不正常。

天子更不正常，竟然問她：“你食欲一直這麼旺盛嗎？”

白如黛心說這就算旺盛了？天曉得，她為了維持貴妃的端莊，已經刻意收著了。

她夾起一隻蝦餃，放到他麵前的空碗，“陛下嘗嘗這個，可好吃了……”

沒說完，周遭十幾雙眼如臨大敵，氣氛陡然緊張。

白如黛跟著緊張：“發生何事發生何事！”

如意眼疾手快，上來端走了那隻蝦餃，命人處理掉。

白如黛意識到什麼，輕聲問：“我……臣妾，臣妾不能給陛下夾菜嗎？”

天子垂下眼簾，點頭。

白如黛無語，心說天子這般過日子，到底有什麼意趣。

經此一遭，再精致的菜肴也變得索然無味。

白如黛：“我吃完這盤蝦餃，就不吃了，其他都是你的，我沒碰過。”

蕭入雲卻起身，淡聲道：“你慢慢用。”

白如黛詫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訕訕問如意：“我是被嫌棄了嗎？”她知道他是有些潔癖在身上的。

如意搖頭，“他不是嫌棄你，隻是嫌棄膳食。”

白如黛震驚，“這都嫌棄？還是不夠餓。”

如意憂愁道：“陛下已經餓了好幾日了。”

白如黛：“……”

她怔然叼住一隻蝦餃，囫圇咽下，忘了品嘗它的味道。

她再度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對天子有了幾分新的認識，或許這位九五之尊，並不如表麵看上去那麼從容。

4

早膳過後，白如黛想了想，還是問如意要了盤點心。

畢竟天子餓死了對她沒好處，藏書閣又不能作為遺產繼承給她。

如意一聽她主動提出要勸天子進食，看她的眼神如看再造父母，一會兒功夫，攢了個巨大食盒給她。

裏頭各色點心十幾樣，能撐死好幾個天子。

多虧了白如黛自幼習武，一般小宮女還真提不動。

她拎著半人高的食盒入內，遠見天子的身影一閃，沒等她開口喚人，那身影已隱沒屏風後。

白如黛跟上去。

屏風後頭是一間靜室，看去平平無奇，可詭異的是，天子走進來以後，就消失不見了。

白如黛站在空蕩的靜室中央，疑心天子其實早已餓死了，他們日常所見，是他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