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嬌(五)
9
隻見柳清泉逃出門外,繼而砰的一聲,牆體坍塌,屋梁失衡倒下,煙塵四起,磚瓦砸下。
顧衍之下意識地朝趙玉卿撲去,好在二人撲倒的一瞬間,巨梁倒下,繼而一整麵牆體又倒在了巨梁下,剛好在他二人上方抬起了一個狹小的三角形空間,將二人掩埋在了廢墟之下。
一時間,四周徹底陷入了黑暗,二人所處的空間逼仄狹小,兩人幾乎是身子緊貼在了一起,再無半分動彈的餘地,趙玉卿被顧衍之護在懷裏的那一刻,他是用他自己的身體去遮擋巨梁的,因而趙玉卿是整個人被他圈在了臂彎與胸膛之間,此刻趙玉卿的頭亦埋在顧衍之的懷裏,隻略一抬頭,額間便能觸到顧衍之的下巴。
“玉卿……”顧衍之低頭,本想確認趙玉卿是否安好。
但就在此時,趙玉卿亦是抬頭,但沒想到顧衍之會在此時低頭探尋她的情況,一時間,趙玉卿的嘴唇便不經意地擦過顧衍之光潔的下巴,顧衍之的動作明顯地怔了一下,萬年不變的平穩心率,便是泰山崩於前也未曾見他慌亂過,此刻心跳竟是驟然加快,然後又莫名漏跳了一拍。
趙玉卿也愣了愣,隻因這狹小的空間隻他二人隔著衣衫布料肌膚相貼,因而她明顯也是聽到了顧衍之的心跳聲,抬眸的一瞬間,通過那透過上方廢墟縫隙落下的微弱光亮,趙玉卿好像看到了顧衍之的目光灼灼,正低頭看她。
隻有顧衍之自己知道這樣的目光是貪婪的,但他在和趙玉卿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便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心跳也漸漸恢複平穩,那份小心翼翼的姿態,分明是怕趙玉卿感到絲毫反感。
好在趙玉卿並未在意這些細節,開口第一句竟是問了句:“不知道玉娘怎麼樣了?”
顧衍之默了默,寬慰她:“別擔心,長風他們應該就快到了。”
不知是過了多久,他二人便聽到了外頭傳來了人馬搬動廢墟石塊的動靜聲,還聽到了觀今嚷嚷著呼喚他們的聲音,不多時,壓在他們身上的橫梁與磚瓦便被人搬開,長風他們帶人將他二人救了出來。
二人被救出來的那一刻,顧衍之眼底竟反而是一閃而逝的失望,好像是嫌棄他們來太快似的,但僅轉瞬,便已恢複如常。
“大人,那柳清泉已讓我們的人截下。另,柳清泉之妻也已讓我們的人從廢墟下救出,隻是看著傷勢太重……”
顧衍之眉間微皺,看向長風:“長風,你親自去一趟,快馬加鞭去找個太醫來為玉娘診治。”
對顧衍之的這個吩咐,長風略微有些遲疑:“為了一個民婦?”
“拿我的帖子去請,想來他們總會給麵子的。”顧衍之說這話時,意味深長地側眸看了眼就在他身側的趙玉卿,誰都能出事,但眼下那書生的妻子卻絕不能有事,顧衍之並不在乎一條兩條人命,但他不希望一個玉娘的死,會讓趙玉卿背負一輩子的自責。
趙玉卿同他這種人不一樣。
長風看出了顧衍之的意思,不再遲疑:“是,屬下這就去。”
長風出去的時候,剛好碰上準備往趙玉卿那跑的觀今,他看了眼觀今捧在手裏的東西,皺了皺眉,丟下話道:“你最好別拿這東西煩大人和夫人。”
“為什麼?”觀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到目送著長風的背影走遠了,才撇了撇嘴:“我偏去。”
說著,觀今便屁顛屁顛地手持一打書信跑向顧衍之與趙玉卿:“夫人,你猜我在那劉府地毯式搜索時發現了什麼?這是那叫秋菊的丫頭藏的書信,一個丫頭哪來這麼多文縐縐的東西,與她通信的人署名李書明,是她的相好,我特意拿去請張子敬過目,他說這署名雖不是柳清泉,但字跡卻與柳清泉如出一轍,我就知道會是這樣,那秋菊的相好分明就是柳清泉!”
觀今以為自己這個發現足夠讓大人和夫人讚賞的,誰知顧衍之和趙玉卿的反應卻出奇的平靜,趙玉卿隻靜默著,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還是顧衍之輕輕歎了口氣,開了口:“我們已經知道了。”
秋菊說有了心上人,劉春茗給她自由,應全是真話。秋菊所謂的心上人,便是那柳清泉在發現妻子失蹤後苦心布的局,初時隻是飛鴿傳書,正如落花流水傳詩箋,沒多久,果然有人通過那飛鴿傳了回音。
二人素未謀麵,柳清泉便以李書明之名與秋菊鴻雁傳情,他也的確有些才情,也難怪秋菊會紅鸞心動,柳清泉的目的無非在於以花言巧語將秋菊哄騙至昌化,然後殺之。
事實上,即便那日解下這詩箋並予以回音的人不是秋菊也會是別人,柳清泉並不在乎,隻要那人是從劉府裏走出的便好。
趙玉卿思及玉娘與秋菊,二人皆是何其可憐,一個錯付終身,有苦難言,還險些因此喪了命。一個本以為鴻雁傳情,得了自由,遇了良人,誰知卻是奔赴了一場黃泉路。而她險些成了柳清泉那等小人的幫凶……
趙玉卿的情緒破天荒地低落,她之所以為柳清泉利用,無非是因為此案中,她有兩處想當然。
一是她未曾質疑古籍所載的可疑之處,聰明反被聰明誤,被柳清泉那種人利用了,將他放出了大理寺獄。
二是先入為主偏信了柳清泉不堪刑罰無奈自誣,柳清泉的確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入臨安,再入劉府將秋菊殺之,再將屍身帶出臨安。但未必見得不能讓秋菊主動離開臨安。
畢竟,雖未曾謀麵,也可鴻雁傳情。
10
顧衍之將玉娘安置在醫館,又請了太醫問診,回府前,顧衍之特意陪著趙玉卿去了一趟醫館詢問玉娘的情況。
好在太醫說是已將玉娘的命從鬼門關搶了回來,確認玉娘如太醫所說,再過幾日便會蘇醒後,趙玉卿才隨著顧衍之回府。
這一路上,趙玉卿皆不言不語,顧衍之知道她在想什麼,試圖寬慰她:“玉卿,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趙玉卿搖了搖頭:“讀前人之書是為了幫助後人以此為鑒審案斷冤,可若因此為人利用,便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倘若今日玉娘香消玉殞,我與殺人凶手有何異……”
行至顧府門前,二人腳下皆是一頓,趙玉卿抬頭,便見前方張子敬正站在顧府前,青衫磊落,也不知是在此等了多久。
“顧大人。”張子敬向顧衍之行了個君子禮。
“張大人。”顧衍之亦予以回禮,不再以“張二公子”稱呼他。
二人打過招呼後,張子敬才看向顧衍之身側的趙玉卿:“顧夫人,柳清泉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此事因我而起……”
趙玉卿打斷他的話:“與子敬哥哥無關,此案如你所說,的確有內情,隻是我自己判斷錯了,落入他人陷阱罷了。”
張子敬知道一時難以安慰趙玉卿,趙玉卿雖不苟言笑,不善將情緒表露,但實則性子卻簡單青澀,發生了這樣的事,定是會如心頭被人壓了一塊石頭那般讓她喘不過氣。
張子敬轉而對顧衍之道:“子敬有一事想與顧大人商議,家父的意思是,玉丫頭乃家父關門弟子,理應繼續為其授課,但念及家父的身子骨……子敬腆著臉,願代父親與玉丫頭探討一二。”
顧衍之不答,隻側眸問趙玉卿的意思:“夫人如何看?”
趙玉卿也抬頭看他,愣了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顧衍之點了點頭,開口代她道:“既是如此,張大人才華橫溢,便是官家也是親口誇讚過的,玉卿能得張家父子教導,有此良師益友,求之不得。”
說罷,顧衍之又回頭看向趙玉卿,微微一笑,溫柔道:“玉卿,今日我還有公務要辦,不能陪你,難得張大人來了,不如就請他入府一敘,你替我招待招待。”
趙玉卿愣愣地點頭,顧衍之便借口有公務要辦先走了,實則,他也希望張子敬能開導趙玉卿一二,想來他們這種讀書人,更比他這種在爭權奪利的泥沼中摸爬滾打的功利之徒,更能說出一些大道理。
11
趙玉卿的興致蔫蔫,卻因為顧衍之交代要讓她好好待客,這才勉力打起精神坐在張子敬麵前。
本該主人待客,反倒是張子敬有條不紊地煮茶燙茶,又為趙玉卿斟了一盞:“還記得三年前你剛嫁入臨安,父親也尚還在大理寺謀職,不知怎的,你卻忽然要父親教你沉冤之道。因你的身份,父親本是不願有過多牽扯的,卻拗不過你執著,當時父親便告訴你,縱然沉得千人冤,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此過不同他人之過,重則罔沾人命,成千古罪人。”
“那我是怎麼說的?”趙玉卿果真抬頭,眸中有些許光亮。
張子敬笑了:“豈能因噎廢食,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勤勉刻苦,步履維艱。”
趙玉卿怔了一怔。
張子敬見狀,便也不再繼續將話題停留在這,隻輕飄飄地話鋒一轉,轉移了話題:“當日壽桃宴一別,父親很是惦記你。”
提及張庭正,趙玉卿果然被帶跑了話題:“老師怎麼樣了?”
“好多了,隻是惦記你罷了。”張子敬忽然嘴角一抬,斟茶的動作隨意,唇畔還斂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方才父親讓我繼續為你授課之言,不過是信口而來的幌子罷了。若是顧衍之真心願意護著你便也罷了,但父親擔心,若是有個萬一,怕你不是顧衍之的對手。”
趙玉卿愣了愣:“此話怎講?”
她忽然有些意識到……興許張子敬未必如其人看起來那般溫潤如玉,但那份淡泊不似有假,畢竟唯有這樣的人,才會有如此的瀟灑恣意,無拘無束。
張子敬抬眸,看了趙玉卿一眼:“父親曾經提醒過你,顧衍之並非善類。你就不曾想過,你眉州娘家的爹娘是怎麼死的,顧衍之為什麼若無其事謊稱要帶你回娘家省親?”
趙玉卿當即皺眉,這會兒的心思早顧不上要自責了。
張子敬不等她回答,又淡淡然地話鋒一轉:“聽聞鄭必一案後,顧大人在官家麵前替鄭大人求情了。”
外頭的人談起此事,都說顧衍之有意示好鄭清之,才出言包庇,又說他奸險小人,宦官幹政。
趙玉卿莫名地有些嚴肅,認真無比地反駁道:“他不會因私包庇的。”
趙玉卿竟會出言維護顧衍之,張子敬淡淡一笑:“我並不認為顧大人有意包庇,相反,我同顧大人的看法一樣,想必鄭清之未必知道鄭必的事,鄭清之的膽量,他不敢。鄭必比他父親則要貪心許多,想必這也是時密元在隱退時為何要舉薦鄭清之為相的原因。”
一則,有鄭必的緣故,鄭必抱上時黨這樣的大樹,自然是要給鄭家一些好處的。二則,推舉什麼都不知道的鄭清之為相,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時密元總不能堂而皇之將自己的女婿推到最前頭,樹大招風。一旦鄭必這個棋子要舍棄了,首當其衝倒黴的就是鄭清之,到時祝民生自然便是當之無愧的內閣首臣了。
權衡利弊,顧衍之當然會選擇保住鄭清之,至少官大一級壓死人,內閣中,還有人能牽製祝民生。
“顧大人雖想保鄭清之,但也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地,若是官家沒有這個意思,身為官家近侍,顧大人怎敢擅作主張?”
太子和時黨的關係匪淺,時密元是太子的親外祖,祝民生是太子的親姨父,官家設玄妙司,又委以宦官大權,無非是要顧衍之幫他清外戚,但時黨根基深厚,非一朝一夕可動搖,時密元順時隱退,事實上隱而不退,官家一拳打在棉花上,能咽下這口氣便怪了。
趙玉卿覺得奇怪:“你的意思是,太子和時黨勾結?可為什麼,官家不是隻有太子這麼一個兒子嗎?”
張子敬的嘴角一抬,他如今所談論的這些,每一句話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讓朝中巨變,但張子敬卻神色恣意,如同在閑談天氣一般:“是現在隻有,官家不死,怎麼能說‘隻有’呢。”
父子之間為何患得患失,這就耐人尋味了。
至於顧衍之,他能得勢是基於官家需要這顆棋子,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顧衍之怎麼會不懂,所以雙方拉鋸了這麼多年,不到十足把握,顧衍之是不會對時黨出手的。
時黨顧衍之既要對付,又不能真的對付。
“玉丫頭,顧衍之看著翩翩君子不假,但絕非善類,他的心裏正盤著一條蓄勢待發的毒蛇。你於後宅,看著風平浪靜,倘若哪一日掀起了風浪,你如何能全身而退?”張子敬麵色平靜地又替趙玉卿斟了盞熱茶,“這也是父親放心不下你的原因。”
誠然,趙玉卿的確從未想過這些,但聽著張子敬輕描淡寫地談論朝局,趙玉卿還是有些驚訝:“子敬哥哥,你對朝局一清二楚,也曾是前三甲的大熱門,怎麼會隻在榜上十三名?”
張子敬不以為然,頗有幾分瀟灑豁達:“權也,利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上至君王,下至螻蟻,終有一死,比起青崖白鹿,我誌不在此。隻是不敢有負父親期望,求個功名讓他寬心罷了。”
集英殿修撰,這種閑差正好。
見趙玉卿一臉複雜,張子敬笑了,眉眼俊朗無拘束,他看趙玉卿的眼神寬和,是真心將自己視為她的兄長,因而字字珠璣,皆意在要讓趙玉卿時刻警惕,但此刻,卻意味深長地問她:“玉丫頭,你可看出,我提出要入府為你授課,顧大人分明不悅,卻仍強自按耐?”
事實上,張庭正的確是忌憚顧衍之,擔心顧衍之有朝一日會對趙玉卿不利,也擔心有朝一日顧衍之玩火自焚,會殃及趙玉卿。但張子敬的看法卻與父親不太一樣,他看得出來,顧衍之很是在意趙玉卿。
唯獨趙玉卿一臉茫然:“他為何要不高興?”
張子敬朗聲大笑,卻不點破,顧衍之這條路還長著呢。
12
長廊之上,顧衍之負手而立,望著下方亭台中飲茶閑談的二人,眸光幽長深邃。
“長風。”
他淡淡喚了一聲。
梁長風就在他身側,低頭道:“大人有何吩咐?”
顧衍之緩緩將視線從下方收回:“張家父子在暗查眉州那對夫婦的事,你應當已經知道了。”
長風點頭稱是:“屬下已派人盯著。”
顧衍之點了點頭,長長歎息道:“那兩個便也罷了,保守起見,她的屍體處理幹淨了嗎?”
出自《疑獄集》卷二《從事對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