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嬌(二)
3
觀今本是公事上門的,偏偏趙玉卿要提什麼張子敬。顧衍之依然溫柔含笑,當事人趙玉卿渾然不覺有何不對勁的,倒是把觀今這個外人難受得坐立難安,最後還是跟著顧衍之和趙玉卿一道去了醉生樓,醉生樓對麵就是放榜處,那是圍觀榜下相婿的絕佳觀賞席。
從閣樓往下看,果然熱熱鬧鬧,有的人家是親自出麵相婿了,有的不方麵親自出麵的,也派了媒人捉婿,常有貢生進士還沒走出放榜處,就被人拉扯到一旁好一通盤問了。
不經意中一瞥,趙玉卿果然在人群中看到張子敬了,其實便是趙玉卿不特意找他,張子敬那般清風朗月的人出現在人群中,也算是鶴立雞群了,一眼便能看到他。
但此刻的張子敬看起來卻頗有些不對勁,隻是站在那,衣衫有些淩亂,一手持佩,另一隻袖下有血……
“他好像受傷了。”趙玉卿微微皺眉,畢竟張子敬傷的那隻手可是往後要握筆書乾坤的手。
顧衍之若有所思地順著趙玉卿的方向看去,沉默了兩秒,才吩咐道:“觀今。”
觀今會意,湊到木欄前,半個身子都掛出去了,伸長了脖子朝下麵喊了聲:“嘿,長風!”
候在樓下的長風抬頭朝上方看了眼,觀今指著張子敬所在的方向,一個勁兒朝長風努嘴使眼色,也不知長風是會意了還是沒會意,離開了半晌,不多時,便將張子敬帶了回來……
觀今扶額,他明明都給長風使眼色了,幫張二公子解決麻煩,找大夫替張二公子包紮傷口,怎麼都行,誰讓他把人帶上來了!
大夫趕來替張子敬包紮了傷口,張子敬頗有些無奈地朝顧衍之點了點頭:“不曾想會在這遇上,給你們添麻煩了。”
“無妨。”顧衍之淡淡一笑,問道:“二公子為何手持玉佩於路中央發怔?傷勢又是從何而來?”
“此佩乃張某所有,不過,月前曾抵押予寒山書院的同窗,約定他日贖回,方才不知為何,竟在他人身上看到此佩,且此人欲以此佩訛詐,似是知道這是我的佩。”
因而爭執下,才被誤傷,張子敬最終還是花錢買回了自己的佩,之所以一時發怔,不過是因為此事蹊蹺,疑心是那柳清泉有難,此佩也算值錢,因而才流落在外。
訛詐張子敬的是一半麵黑痣的男人,部署在臨安城的邏卒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人找到了,揪來了顧衍之麵前,一見這陣勢,那人也嚇壞了,連忙自報家門:“小人,小人乃昌化縣的縣吏。”
“昌化的縣吏怎麼跑到臨安來了?”趙玉卿也覺得此事古怪。
“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是押送犯人來京的。這佩,佩也是那犯人身上的,小人想著,那等窮書生,怎麼可能有這樣值錢的物件,必定是偷來的,因而小人才想著物歸失主,方才,方才不過是想要些跑腿費罷了……”
押送犯人至臨安?
按大寧律,地方發生命案,凡判流刑以上者,審定無誤後,須將卷宗送往刑部、大理寺複審,若是死刑犯,大理寺複審無誤,刑部勾押名單後,才會將死刑犯移送京城。
張子敬若有所思了片刻,才問道:“你說的犯人,可是名叫柳清泉的書生?”
那縣吏連忙答道:“正是!那柳清泉殺妻,實乃十惡不赦,且已經畫押認罪,對為何殺妻如何殺妻皆供認不諱。”
因而對犯人供認不諱的案子,就是刑部、大理寺複審了,通常結果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但看張子敬的神情……趙玉卿覺得事有蹊蹺,刻意問了句:“子敬哥哥可是覺得那柳清泉殺妻案另有內情?”
張子敬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回答得倒是客觀:“我也不知此案是否有內情,隻是覺得,那柳清泉看著不像是會殺妻之人,曾有同窗說他反而是十分愛妻之人,節衣縮食隻為親手雕刻一枚玉簪歸家贈妻……”
趙玉卿回頭看身側的顧衍之:“人既已移送大理寺,能去獄中看看嗎?”
不等顧衍之回答,觀今便已搶先答道:“這有何難!即便是刑部和大理寺定了的案子,若有蹊蹺,也是可以提調案宗看一看的,至於是殺是放,再讓他們決定就是了。”
顧衍之點了點頭,表了態:“既然夫人對此案有興趣,去看看也無妨。”
張子敬起身,看著要同去,反倒被趙玉卿給勸下了,她看了眼張子敬手上的傷:“那種地方,你還是別去了,況且手還受了傷,除非子敬哥哥往後不想再繼續握筆了。”
趙玉卿不苟言笑,態度頗有些堅決,張子敬無奈笑了,朝他們拱了拱手:“那就有勞各位了。”
4
到了大理寺獄,由梅公棠親自抽調案宗給他們看的,又親自領他們去了一趟大獄。
那梅公棠是大理寺評事,官位雖不高,但也算是張庭正的門生,為人嚴謹刻板,但不失公正,柳清泉這案子有人犯供認不諱,且無人喊冤,因而不是什麼複雜的案子,被撥給了梅公棠負責。
聽聞顧衍之要抽閱此案,梅公棠雖因被人質疑複審決斷而不悅,但還是一絲不苟地向他們介紹了此案,行至一處牢門前,停了腳步,讓人打開牢門:“就是這了,案情無誤,依律會留到秋後問斬。”
被關在裏頭的是個身材頗有些瘦小的書生,看著已經是蓬頭垢麵,已經看不清他本來的麵貌了,身上的囚衣都成了血衣了,躺在那一動不動,若不是梅評事讓人進去把人架出來時看到他睜眼了,趙玉卿險些以為這人已經死在牢裏了。
“夫人有什麼想問的,便問吧。”顧衍之這架勢,是要交由趙玉卿全權審問了,便是梅公棠有不悅的,也不敢多說什麼。
沒等趙玉卿問呢,那柳清泉便已經跪在那死氣沉沉地開口:“是我殺的玉娘,我已畫押認罪,何必再審?”
“我以為子敬哥哥所托必然有他的道理,原來是他看錯了人嗎?”趙玉卿的麵色嚴肅,口吻不算嚴厲。
那柳清泉倒是怔了一怔,抬起頭來,一臉不可思議:“你說,是子敬兄得知了我的冤情?”
“案宗上說,你從寒山書院回家,便發現玉娘死於家中,且首級不翼而飛,反應過來後便去報了官?”趙玉卿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題。
那柳清泉聞言不禁痛哭:“玉娘是犯了什麼錯,何至於香消玉殞,還讓人斷了頭?回過神後,我便敲鼓報官,縣太爺讓我先回去,玉娘屍骨未寒,縣衙把玉娘的屍身抬了回去,凶手未歸案,我也無法將她下葬。可沒過多久……縣衙便來人把我抓了回去,說我殺妻!”
柳清泉哭得著實是淒慘,趙玉卿卻不為所動,隻抓著他證詞裏的細節追問:“你說你報官後便回去了,不久後被縣衙的人抓去,期間你在哪,都做了什麼?”
“我,我來了臨安……”柳清泉麵無血色跪在那,嘴唇發白,“玉娘的屍身被抬回縣衙後,我無法做到就那樣靜靜在家等著,便想查出究竟是誰害了玉娘,彼時……我在家中角落,發現一封未燒完的書信。”
那書信是臨安劉府劉春茗曾與玉娘往來的書信,那劉春茗家中雖無功名,卻是欽定的皇商,富可敵國,劉大公子更是酒池肉林,風流得很。
“玉娘早前就跟我說過,早在玉娘與我成親前,那劉春茗就覬覦過玉娘生得貌美,欲私養為外室,連個妾都算不上,玉娘自然不肯,那劉春茗仍不時寫些淫詞豔曲調戲玉娘,每每如此,玉娘更是看也不看,一燒了之。後來玉娘便與我成了親,我夫婦二人相互扶持,玉娘更是節衣縮食勸我去寒山書院求學,將來好考個功名。想是我不在家時,那劉春茗又來騷擾玉娘,玉娘才憤憤燒信。”
柳清泉似忽然想起什麼,情緒頓時有些激動:“還有,玉娘出事後,我從縣衙回家等消息的那些日子,曾在家門外的角落裏拾到一條絡子,那絡子還繡了‘茗’字,分明是劉春茗的絡子,好端端的,該在臨安的劉春茗的東西為什麼會遺落在昌化?鄰居小童也曾說親眼看到是一華服錦緞的年輕公子落下了這東西。因而,我才去了一趟臨安,去劉府大鬧了一場,我想問問那劉春茗,是不是他強搶民女不成,便對我家玉娘痛下下手?!”
毫不意外地,連臨安都沒去過的柳清泉被劉家大棍打了出來,等他身無分文一路落魄地回到昌化,縣衙就突然派了人來,不是為他家玉娘沉冤的,反而說是他殺妻,將他帶了回去。
“可這案宗上,並無你所說的信件殘骸與絡子。”趙玉卿微微皺眉,因為柳清泉說的話和案宗有出入。
“我不知道……我當時,當時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還有那絡子一並交給了縣太爺的。”柳清泉搖頭,一臉的絕望。
不多時,長風和觀今是同時進來的,先是長風在顧衍之身邊低語了幾句:“大人,我們的探子去劉府確認過,一個月前,的確有人去府中大鬧過,被打了出去。”
觀今一聽,絲毫不詫異,撥弄著脖子上掛的金算盤,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大人,夫人,您猜怎麼著?據我所知,那劉家和昌化知縣頗有些關係,往上數個祖宗十八代,興許還是同一個祖宗呢。”
這也就讓人越發不詫異,為什麼案宗上會絲毫沒有提及半點與劉春茗有關的事了。
趙玉卿對此案基本也心中有數了,隻是又問了句:“你既有冤,為何不喊?”
柳清泉聞言,頓時一顫,是無望與無奈:“我這一身的傷,便是在昌化被用的刑,我若不承認,他們還要繼續拷打,與其如此,不如死得痛快些,還能在黃泉下和玉娘做對鬼鴛鴦。我是實在受不了了才自誣啊,什麼為何殺妻,什麼如何殺妻,我都是胡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