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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臣難為良臣難為
紙醉金靡

第3章

沈念(三)

當然,我們也吵過架。

吵得最凶的,是她嫁給我的第一年,我當年心性不定,沒什麼穩定的正經的賺錢營生的職業。我偶爾擺渡,偶爾當打手,偶爾替賭坊看場子,三教九流都沾,這種地方確實不怎麼正經。

身邊偶爾有女人鶯鶯燕燕地繞過來,拋著媚眼似是而非地暗示,我統統裝看不見。

有一次奚窈過來給我送飯,當時賭坊裏的紅姐正好給我蒸了點心拿過來,奚窈十八年來別說下廚了,在奚府的時候她大概連廚房都沒去過,就是嫁給我之後,她才學的下廚。

每次不是糊了焦了,就是淡了鹹了,我統統狼吞虎咽地往下吃,那次她帶著飯剛打開飯盒,紅姐站在旁邊就笑了,纖長的手指指著奚窈燒成黑坨坨的雞蛋,問:“這是什麼?你就給沈念吃這個?”

說完將她拎著的飯盒推到我旁邊,眉眼含情,說:“沈念,你吃我做的吧。”

香氣撲鼻,我麵不改色地推開,將奚窈的飯盒打開往嘴裏遞,我說:“不用了紅姐,我妻子做的東西就賣相不怎麼樣,但是很好吃。”

我認為我這個做法至少可以拿滿分了,但是奚窈很生氣,她推開我,緊緊抱著自己的飯盒,淚盈於睫,說:“我不要你勉強,你吃她做的吧。”

我晚上回去哄她,哄了很久才哄好,她轉身抱著我,頭埋在我的懷裏,聲音嗡嗡的,她問:“沈念,你想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僵住了,但我知道她要說什麼,她想問我要一直這樣遊手好閑、荒誕不羈地過下去嗎。

我推開她,問:“我如今不是和你遇見我時一樣嗎?”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問,“你後悔了?”

她很急促地搖頭,否認:“當然不是,隻是,隻是我爹前幾天來問我,你要不要進統營,領一份官職當正經營生?”

我那時到底還年輕,她爹當年站在我麵前,是如何讓我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我記得很清楚,我一點一點地離開她,麵無表情地問:“你想讓我和你爹服軟?在你爹麵前搖尾乞憐地討一口飯吃?”

她含著淚一直望著我,我們默然長久地對視,最後她摸上小腹,和我說:“沈念,我懷孕了。”

我記得我問她,我說:“所以呢?所以我要在你爹麵前搖尾乞憐嗎?”

她麵色蒼白,但沒有再說了。

我這一輩子,荒唐的事幹過不少,讓奚窈吃過的苦不少,我真正改變,對她爹低頭,是她懷孕第三個月的時候。

那個時候我擺渡完提前回去,看見她站在一個水果攤子前,五文錢一斤的桃子,她蹲下又站起三回,翻翻看看,最後還是沒買,對著小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就離開了。

她懷孕三個月,前半生錦衣玉食,成親的時候我曾說我要一輩子對她好,但嫁給我後,五文錢一斤的桃子,我都不能讓她暢快地吃一吃。

每個男人,真正穩重成熟起來,可能都是經曆過一件事,在某個瞬間。讓我穩重成熟起來的,就是這個瞬間。

可能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就那刻,我發誓,日後有一天,我要將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麵前。

晚上我拎著桃子回去,一進門就緊緊地抱住她,淚水順著臉頰打濕她的頸間,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抬手撫上我的後背,輕輕地安撫我,小聲地說:“怎麼了?我在這裏,沒有事,別怕。”

我抱著懷中的她,懷孕三個月,她好像也沒長什麼肉,脊背上骨頭的觸感讓我心中一痛,我恨不能狠狠揍自己兩拳。

我擦幹眼淚去找奚窈的爹,當年那個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的高官好像蒼老了很多,他微微彎著背,麵無表情地望著我,慢條斯理地喝了三盅茶,然後才開口:“少年人,你要知道,男子漢能屈能伸,你成家立業了,麵子心氣能值幾分錢?你要頂天立地,撐起這個家,我知道你記恨我當年羞辱你。”

他深深地長歎一口氣,說:“但後麵你要是當爹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做法和心情。”

“我隻會給你一個敲門磚,後麵你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吧。”

我進了統營,變成一名從七品的盛京遊牧副尉。

很多人都笑我是順著裙帶關係爬上來的,我對這種說法置若罔聞,那個時候我很拚,又很忙,有時候從統營回去,能看見她和紅姐一起坐在院子裏繡衣服。

對的,女人的友誼真的是莫名其妙,有一天我不在家的時候,奚窈在西門那裏滑了一跤,但還好雨後地上濕軟,沒受什麼傷,剛好被路過的紅姐看見,進來扶起她,幫她收拾了一下,然後又給她做了飯。

後來我不在的時候,她就經常來照顧奚窈,兩個女人粘粘乎乎的,紅姐不僅教奚窈做飯,還教她怎麼縫小孩子的衣服。紅姐是嘴硬心軟的人,我時常不在家,有她替我照顧奚窈,我在外麵也能安心一點。

後來紅姐嫁人搬離京都的時候,奚窈哭得跟個水做的人一樣,舍不得她。我抱著她哄了兩天也沒哄好,不過再後來,她就沒心思傷心了,因為老大出生了,她當娘了,一顆心思全撲在了孩子身上。

老大出生沒過多久,我一路從從七品的盛京遊牧副尉升到昭武校尉到歸德朗將到遊騎將軍,升到定遠將軍那年我差點死在邊塞。

如果說剛進統營那兩年還有人嘲笑我靠裙帶關係往上爬,那麼其後的那些年,再也沒有人敢質疑我的功勳。

我一手創建北疆軍,身先士卒,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計其數。盛京遊牧副尉時我帶著二十人清了京都虎嘯山盤踞多年的土匪;昭武校尉時我單槍匹馬地突出重圍,將女真靠近邊塞的消息傳回玉門關,避免被偷襲的損失;其後和女真無數次的戰役衝突中,我率領重兵,一分好都沒讓那群女真人得到。整個北方被我守得固若金湯,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

誰知道,我原先其實隻是想給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撐起一片天,隻是漸漸不受控製,守國門,忠社稷,我給大梁撐起一片天,是大梁百姓心中的保護神。

奚窈爹爹去世那天,終於肯對我和顏悅色,他說:“你做得很好,沈念。”

他臨走前隻給我留了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君恩無量,沈念,你要留一條後路啊。”

我那時隻當他心思過慮,沒放在心上。

奚窈懷老四的時候我還沒升上定遠將軍,一個從五品的將軍,確實並不值得天子投以太多的思量,尤其這個君王心思大半都沒有放在朝政上。

岐遠山一役是我受傷最嚴重的時候,一支箭離半寸就插到我的心肺,我纏綿病榻,昏沉間一直念著奚窈的名字,下屬都以為我撐不住了,所以連夜派人去接奚窈過來。

她懷著孕一路跋山涉水,到了北疆就守在我床前哭,後來我昏沉間有點意識,聽她一遍又一遍地哭:“沈念,你說過的,你不會對不起我的,求求你,別拋下我一個。”

我想摸她的頭,可我動不了,最後昏沉睡過去的時候,我想到十幾年前我們成親的那一晚,那晚雨水連綿,小破泥坯房子到處漏風,還漏水,我捂著她的耳朵,看著她恬靜熟睡的麵孔,在心裏默默地發誓:這輩子無論她想要什麼,我都會答應她。

就是這一口氣,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掙紮出來的,我猛地睜開眼睛,費力地握住她的手,我吃力地說:“別……別哭……”

我挺過來了。

後來軍醫都說這是奇跡,我就是那個時候和奚窈立下的誓言,我摸著她蒼白驚悸的臉,說:“奚窈,我答應你,這輩子,我一定不會死在你前頭。”

我怎麼舍得讓她流淚。

後來我回去養傷,我升了職,但卸了大部分的兵權,那段時間京都官場人人自危,大家都和我拉開距離,隻有我不以為然。

因為自從進了統營,我很少有時間,大把地陪在奚窈和家人身邊。

小四生下來底子就很差,我一直很後悔,這是奚窈當年懷孕在路上顛沛流離落下的,後來在北疆又成日為我提心吊膽,導致心悸,所以小四身體底子才會那麼差。

小四之前的三個孩子都是男孩,隻有小四一個姑娘,加上剛生下來就身體虛弱,可想我對小四的疼愛到了什麼地步,我成日抱著她不鬆手,每天能繞將軍府轉三圈。

那個時候奚窈還在坐月子,我抱著小四坐在她床邊,長久地凝望注視繈褓中的孩子,忍不住說:“小四最像你。”

奚窈眯著眼睛朝我笑,俯身過來吻在小四的額頭上,我那個時候才切切實實體會到她父親當年的心情,我說:“以後要是有小子敢拐騙我的寶貝女兒,我一定會親自打斷他的腿。”

當年她嫁給我,沒有媒妁之言,沒有八抬大轎,這是我一生所有的痛。

奚窈懂我的悵然,她溫柔地靠過來,伸手按上我的手,說:“沒關係,沈念,我很幸運,遇見了你。”

確實,我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但京都誰都知道我是個妻管嚴,我從來不出入煙花之地,當年很多自薦枕席的女人都被我黑著臉嚇哭昏過去,這麼多年,我和奚窈恩愛如初,偌大的沈府隻有她一人,聖上曾經還給我送女人,說是賞我的妾室,都被我原封不動地送回去了。

我愛奚窈,這愛意融入骨血,在我的每一根血脈中流通。任何一件可能會令她傷心的事,我都不會做。

我將她攬進懷裏,低頭看著小四,我說:“等以後小四大了,要嫁人了,我要給她最盛大的出嫁,十裏紅妝,我要現在就開始攢她的嫁妝,我要讓全京都的人,都看著我沈念的女兒出嫁,都給她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我對軟軟糯糯的女兒所有的暢想都毀在小五身上。

小五和小六是雙生子,小六還好,小五真的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調皮的小姑娘,她小的時候就鬧人,整夜不睡覺,將她和小六放一起,小六醒的時候她睡覺,小六睡著的時候她醒著,抬腳一下一下踹小六,不讓他睡覺。

將她抱走,和小六一人一個嬰兒床吧,她又哭鬧不休。

後來長大了更不得了,滿城風雨,打打殺殺,從她六歲爬到隔壁騎在郎家小公子養的狗背上,拿著樹枝當長槍駕、駕、駕的時候,我就在操心她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

可是沒想到,最先出嫁的是小七。

小七是我和奚窈最小的女兒,古靈精怪的,她出生後不久我就恢複兵權北上,成為威名赫赫的北疆大將軍,大權在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奚窈陪著我待在北方,小七是她二哥一手拉扯長大的,這麼多孩子裏,我最對不起她,不僅沒怎麼陪過她,還在她及笄那年將她嫁給李翰,當今的東宮太子。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我應該警醒的,早在悄然不知道多久之前,當朝不理朝政的陛下,就開始對我手裏的兵權虎視眈眈了。

他下旨讓沈家女嫁到東宮應該是一個信號的,沈家在這一刻進入極盛的恩寵,但恩寵的另一麵,應當是如蟻附膻的皇家質疑。

可我別無他法,和老大、老二商議整晚後,隻好讓小七去嫁。

那個時候,我想著,等來年將女真趕回北方後,回朝我就卸職,保沈家的一個周全。

我沒想到,當權者壓根沒想讓我回去。

尾聲

血液一點點流失,身體溫度一點點下降,我單膝跪在血海中,眼睛朦朧間,看見不遠處落下的成片的禿鷲,它們歪著頭虎視眈眈地打量著這邊,在等最好的時機。

我這一生啊,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這些兵戈鐵馬,富貴榮華,死後不能令我眷戀分毫,我隻想我的家人。

老大、老二還沒成親,老三還吊兒郎當、遊街竄巷、心性不穩的,小四,我給小四攢了這麼多年的嫁妝,還沒親自看她出嫁,小五倒還好,那個郎家的公子對她真心,小六也沒成親,還有小七,我將她一個人放在吃人的皇家,怎麼能安心。

最後還有奚窈,還有奚窈,我走了,她該怎麼辦。

為人夫,為人父,我怎麼能放心得下他們。

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我連站都站不穩了。

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我死死地睜著眼,一道血淚順著眼角往下落,然後——轟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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