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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臣難為良臣難為
紙醉金靡

第2章

沈念(二)

我終於長舒一口氣,我其實想返回去告訴她我想起這個帕子的來曆了,但我往後看了一眼,蜿蜒百裏的軍隊,奚窈站著的那個城牆在視野中已經變成極小的黑點,慢慢從視線中消失了。

我握了握馬繩,想算了吧。

等回來了再告訴她吧。

我要是知道那是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麵,爬我也是要爬回去的。

不然臨死前還讓她心裏梗著這麼一根刺,我怎麼能閉眼!

我低頭看著沒入胸口隻餘一截刀柄的長刀,站在我麵前的是我的老對手,女真的阿木措,他目光悲憫又得意,和我說:“沈念,你沒想過吧,你為大梁出生入死這麼多年,有一天,你的君王竟然會想要你死。”

我透過他往後看,玉門關的那扇門死死地關閉著,將我和北疆軍關在另一邊,早已埋伏準備好的女真人帶著數十萬大軍,對毫無準備的我們進行了一場毫無預料的單方麵屠殺。

滿地狼藉殘血,柏淞這個小鱉孫將我們反關在玉門關外。玉門關城上遠遠一道白影子,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這些慘狀。

阿木措的長刀又狠狠地往我胸膛送了送,貼在我的耳邊說:“我敬重你沈念,我們女真戰士在你手裏吃了這麼多年的苦,我們都敬重你,但怪隻怪你們那個猜忌善妒、昏聵無德的君王,怪你們大梁那些隻會躲在陰溝裏射暗箭的奸臣。”

最後他將刀抽出來前說了最後一句話:“你要記得,你不是死在女真人手裏,你是死在你一直盡忠的大梁皇帝手裏。”

“值得嗎?”

值得嗎,我將手中的長槍深深地篤進地麵,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目光所及,地上全是殘骸屍骨,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保家衛國的兄弟。

我的副將就倒在我不遠處,身上被紮得跟個刺蝟一樣,倒在地上動彈不得,還留著一口氣,但還執著地一直死死地往我這邊看著,看見我被穿透後,他充血通紅的眼睛遲緩地眨一眨,一道血淚就流了下來,嘴裏無聲地喊著:“將軍——”

他再也吃不到他媳婦和娘親親手給他烤的鴨子了。

我真對不起他們,他們跟著我一生風餐露宿,出生入死,臨到了,連具全屍都沒有。

我們是活不了了,全軍覆沒,阿木措憐憫地看著我,沒有再補一刀,揮揮手帶著他的大軍撤退,給我留了最後一個體麵。

我半跪在被血染紅的地麵上,望著遠方天際那抹殘留的晚霞,一生崢嶸呼嘯而過,最後停留在我腦海中的,是奚窈。

因為我俯仰一生,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君臣,無愧於萬民,我隻愧對我的這些將士們,和她。

奚窈跟著我,吃了很多的苦。

她決定一生非我不嫁的時候,就被她爹娘趕出來了。那個時候我一心想著讓她回去,所以裝作很冷酷的樣子,我和她說我喜歡雲渺,讓她不要纏著我,又跟她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娶她。

當時她就摟著自己的小包袱,蹲在我那個小破房子的門口,仰起頭來看我,眼睛含著淚,但是不肯讓它落下來,很小聲地問我:“那怎麼辦呢沈念,我都和我爹娘說了我非你不嫁,你不娶我,你讓我上哪兒去呢。”

其實她本來會富富貴貴、一生衣食無憂、開開心心地過下去的,我本來就是泥沼裏的一個人,根本就配不上她。

我也不知道當年她看上我哪兒了,後來我無意間聽見小五纏著她問這個話題的時候,她抱著小七沉吟很久,才說:“看上你爹的那張臉吧。”

確實,我年輕的時候別無長物,就一張臉,經常有寡婦和青樓女子倒貼著暗送秋波。奚窈曾經和我說過,我身上有種痞匪氣的英俊。

奚窈是個顏控,很多年之後,我們孩子都七個了,她還憂心忡忡地看著我故意蓄的胡須,悠悠長歎一口氣,很悵然地問我:“沈念,你一定要留胡須嗎?”

這話說得,我是統領三軍的大將軍,萬兵表率,當然要有威武氣概。

但她眼裏的嫌棄那麼明顯,所以我忍不住惱羞成怒,我說:“當年你追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年輕的時候我很忙,有時候第二天早上胡須就像雨後的韭菜,淺淺地冒個茬。她最愛的就是趴在我的懷裏,用手摸我的胡須,然後用手拔,真的能痛死人,所以我就將頭埋在她的頸間去紮她,她在我身下咯咯笑得躲來躲去。

果然世風日下,我還沒老呢,她就開始嫌棄我了,我一邊老老實實地將蓄了大半個月的胡須剃掉,一邊忿忿不平地想。

算了,威武氣概什麼的,不用靠外物,靠我多年沉澱下來的一身不怒自威的氣概去威懾就行了。

大兒子沈諳路過看著剃胡須的我偷偷地笑,我歎口氣,裝作沒看見,他們這些年輕人不懂,我們中年男人光是想討老婆的歡心,就已經要用上全身的力氣了。

其實當年,她差點就嫁給柏淞那個小鱉孫了。

這門親事是她爹娘幫她定的,門當戶對,那個時候她經常往我這裏跑,終於引起她爹的注意了,像所有擔心女兒被窮小子拐騙走的父親一樣,她爹上門來找我,將我狠狠地羞辱了一頓。

其實具體說的什麼我後來都已經忘記了,但是年少時我心氣高得要命,這一番羞辱就是將我的臉麵放在地上狠狠地摩擦,所以當奚窈過來找我,眼睛期待地亮晶晶地望著我,忐忑地試探地和我說她要成親的時候,我將從她爹那裏受到的羞辱狠狠地還在了她身上。

我挑著眉,冷酷地麵無表情地說:“關我什麼事?”

她紅著眼眶離開的樣子,讓人的心一陣陣的像針紮的一樣綿密地疼起來,但我站在她身後死死地握緊拳頭,一句話都沒說。

後來她成親的前三天,我忍不住悄悄去扒她的牆頭,整個奚府喜氣洋洋,紅妝已經裝飾起來了,我那個時候想著,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就離開。

因為怕被發現,我去的時候還是半夜,我剛爬上牆頭,就和院落中正在蕩秋千的她四目相對。

當然我反應很快,我瞬間就跳回去了,腳還崴了一下,但我忍痛一聲不吭,奚窈已經在那邊牆角下壓抑著喊起來:“沈念,沈念,是不是你?”

我沒說話,靜立片刻,然後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隻是沒想到,就是因為我這一看,她在成親前一晚,逃婚了。

她篤定我愛她就如同她愛我一樣,她拎著包袱蹲在我那個小破房子的門口,萬千星辰落在她的眼裏,她直直地看著我,語氣篤定堅持,她說:“我來嫁你,沈念。”

後來在我身邊吃過無數苦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她,這麼多年她有沒有後悔過。

她坐在窗戶邊,眼睛一彎就笑起來,說:“你怎麼會這樣問?”

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錦衣玉食,在我身邊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苦頭。

然後是綿延不絕的無數苦頭。

我們成親成得很簡約。

沒有十裏紅妝,沒有高頭大馬,也沒有媒妁之言和八抬大轎,那是個昏昏沉沉的雨天,她頂著自己做的紅蓋頭,簡簡單單地嫁給我了。

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狹小破落的土泥坯屋子,兩根紅蠟燭波光瀲灩,她掀起蓋頭,眼裏倒映著燭光,唇邊帶著笑,要我發誓:“沈念,你要一輩子,一輩子對我好啊,不能對不起我。”

我定定地望著她,喉結吞咽,當時有種想流淚的衝動,但我忍住了。

我鄭重地回她,我說:“好,我發誓,這輩子對你好,不會對不起你。”

當天晚上下雨了,我這房子漏水,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我是聽慣了這聲音的,但奚窈沒有,她疲倦之中昏昏沉沉的睡不踏實,我將她攬進懷裏,手搭在她的耳朵上,輕聲哄她:“快睡吧。”

過了沒多久,她終於漸漸放鬆下來,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幫她捂了一晚上的耳朵,直到雨停。

我一晚沒合眼,盯著她的睡顏,心一點一點地疼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就上房去修葺房頂,奚窈幫我扶著梯子,修到一半柏淞那個小鱉孫找過來,他紅著眼眶嚅動著唇問奚窈:“你就是為了這種人逃婚。”

奚窈臉色很愧疚,她看著柏淞道歉,直到柏淞發狠地說:“好,好得很,我等你後悔的那一天。”說完抬頭惡狠狠地看著我,說:“奪妻之仇,不共戴天。”

我理虧,所以我沒說話。

後來他也娶妻生子了,再後來我步步高升,我們在官場相見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對他也是能避則避,偶爾被他彈劾,我也多番忍讓,這麼多年過去,塵歸塵土歸土,我們都到了一把年紀了,萬萬沒想到,這鱉孫原來心裏一直想搞死我。

他串通女真,將我北疆軍關在玉門關外,硬生生地讓三萬北疆軍全軍覆沒,我當年,真應該弄死他的。

否則如今也不會,馬革裹屍終不還。奚窈,我的奚窈,我曾經和她發過誓,我一定不會死在她前頭,如今死訊要是傳回京都,她該多傷心。

餘生那麼多年,沒有人照顧她,我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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