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
我最後一次離家出征前,還和奚窈大吵了一架。
她在給我收拾出征的行囊時,翻出我三十年前穿的一件衣服,要命的是,衣服裏麵裹著一塊泛黃的手帕,手帕右下角,繡著小小的一個“渺”字。
這下可不得了,就像冷水倒進熱油鍋裏,炸翻了天,她不依不饒地問我:“沈念,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雲渺?”
我急了一腦門的汗,在我眼裏,這真的是比芝麻還小的事,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她非要我老實交代清楚雲渺這個手帕所有的前因後果,前生後世。
蒼天可見,誰能記得這些事?
我連雲渺長什麼樣子都忘記了,要不是她提起,我連雲渺這名字都忘了。
可她不信,她坐在床邊,默默地垂淚,說:“這麼多年了,我就知道,你還忘不了她。”
救命,我真的搞不懂女人,我們都成親這麼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七個了,最小的小七去年都已經嫁人了,現在她竟然坐在床邊,控訴我根本就不愛她。
我就說:“是我錯了行了吧?你把手帕給我,我當你的麵燒掉行不行?”
沒想到她更生氣了,她說我根本就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孩子,我就隻在乎我初戀的這個手帕子。
蒼天可見,若是上天有眼,以我的冤情,至少能在這六月降十天半個月的大雪。
生老大時,我們都沒經驗,當時我還很窮,隻是個從七品的盛京遊牧副尉,請不起下人,老大到會走前的尿布都是我洗的,每晚睡到半夜嗷嗷哭都是我起來抱著哄的,什麼事我都親力親為,她隻要喂個奶就行,從生下孩子到坐完月子,我連涼水都沒舍得讓她碰過。
是,後來生老二到老七,我也從從七品一路升到正一品驃騎大將軍,家裏的事我是少操了很多心,但是這就能抹殺這麼多年我對她和孩子的愛了嗎?
我太傷心了。
怪不得我的副將一直在我耳邊叭叭老婆不能寵,越寵越蹬鼻子上臉。
我就是這麼多年太寵她了,不行,我一定要重振夫綱,所以我氣呼呼地拂袖而去,出門喝酒去。
到酒樓剛好碰見也在那裏喝酒的我的副將,於是拚個桌,我倆一起喝。
他灌一口酒說:“將軍,我苦啊,我真苦,上次我給我媳婦和親娘各打了一對金鐲子,結果我媳婦非要說我娘的那雙比她的重些,我娘又說我媳婦那雙比她的好看些。”
我灌一口酒說:“帕子,帕子,這麼多年,我哪裏知道這帕子從哪來的,我往哪說?”
他趴在桌子上哭:“這次就更慘了,我尋思著我給她倆打了一模一樣的兩支釵子總沒話說了吧?結果她倆一起戴上問我誰更好看些!”
我撐著腮冥思苦想:“這帕子到底從哪兒來的呢!雲渺的東西早幾十年前我就燒完了,怎麼就還有個漏網之魚呢?”
他一邊灌酒一邊哭:“啊,媳婦和親娘,我就是夾在中間的燒餅,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我一邊灌酒一邊想:“啊,帕子啊帕子,你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我怎麼就想不起來啊。”
中年男人的命就是這麼苦,在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又怎麼樣,到頭來還是翻不過女人的手掌心,我們倆是苦命人對苦命人,惺惺相惜,最後立誓抱著酒壇子說要不醉不歸。
可惜三壇酒之後,他媳婦就找過來了,擰著他的耳朵罵:“你最愛的烤鴨子都給你烤好了,你還回不回去吃啦?”
說好的不醉不歸,最後我看著他抱著酒壇子笑得跟個二傻子一樣,對他媳婦說:“吃吃吃,我就知道,你和娘最疼我了。”然後他抱歉地對我笑笑,樂顛顛地跟他媳婦回家了。
一個人喝酒沒意思,我也回家了。
我回去了也沒有烤鴨,連水煮白菜都沒有,奚窈把我關在門外,讓我自己反省,什麼時候想到那帕子是怎麼來的,什麼時候才能進屋。
我就坐在門邊反省,到入夜也沒想起來,最後奚窈心軟把門打開,於是我就進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發去北疆,她板著臉給我穿鎧甲,到最後臨走前她氣都沒消,但還是說了句:“我等你回來。”
這麼多年,每次去前線,臨走前她都會說這句話,我眉開眼笑地咧著嘴,笑嘻嘻地應了聲。
走老遠回頭,看見她還站在城門上往這邊望。
等出了城,我突然記起來,那帕子是怎麼來的了。
——
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混賬。
無父無母吃百家飯長大的十六歲的少年郎,走街串巷,偷雞摸狗,總之吊兒郎當的沒有個正形,經常饑一頓飽一頓的,救奚窈是一件很巧合的事。
她那個時候在街上被北街那個專門賣皮肉營生的人販子盯上了,然而她一無所覺,穿著一身男裝,在街上興奮得東張西望的,大概以為自己喬裝得很成功。
我都不想拆穿她,她那張白糯米團子似的一張臉,大而圓瞳仁極黑的杏眼,怎麼看都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還是傻白甜那一掛的。
就差沒直接在臉上寫:“我是大肥羊,來騙我啊來騙我啊”了。
果然,人販子沒有辜負她,假裝迷路的老婆婆將她騙到無人的巷道中,埋伏在巷道裏的兩個大漢出來準備將她打暈拐走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不對。
我跟在後麵看見她那個傻乎乎的樣子差點就笑了,後來將她救出來她才曉得哭,眼睛一眨,渾圓的淚珠就順著白玉一樣精致的臉頰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手抖得跟個簸箕一樣,死死地抓住我的前襟,哽著氣哭:“怎麼……怎麼會這樣……”
我很不耐煩,救人還帶售後的,還要給她傳授防盜防騙的基礎生存知識,我對她說:“就你這樣的,一天能被拐走七八個,滿大街的騙子和人販子就盯著你這樣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你得虧遇見我大發慈悲,多管閑事救你一命。”
“不然,幸運的話,你家人或許十天半個月後能在煙花巷柳找到你,不幸的話,他們把你賣到幾百公裏外的村溝子給鰥夫當續房,這輩子你就熬吧。”
她哭得更大聲了,怕得不得了,哆哆嗦嗦地求我:“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回去,我好怕……”
我其實很少多管閑事的,真的,我不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可那次鬼使神差地,我將她送到她家門口。
她家門口立著兩隻氣派的巍峨的石獅子,她站在門口紅著臉和我道謝,問我:“你叫什麼呀?”
我朝她伸出手,吊兒郎當地說:“名字就算了,救你一命又將你送回來,我給你一個友情價算了,二十兩銀子——”
她愣住的樣子其實很好玩,眼睛圓溜溜地望著我,過了半晌才曉得去摸自己的荷包,精致的鼻尖沁出汗珠,然後很羞澀地望著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荷包不見了,要……要不你和我進去,我讓小廝拿錢給你。”
我往她身後的宅子望了一眼,氣派威武的大宅子,我撇撇嘴,揮手轉身就走:“算了,就當我日行一善。”
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還是不要招惹好了。
然而我還是大意了,我壞了那個人販子的好事,當晚被這個老婆子帶著十幾個人堵在巷子裏,拳打腳踢狠狠揍了一頓。
我骨折了一條腿,渾身瘀傷無數,不過這十幾個人傷得不會比我輕,雖然他們人多,但我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打架。
後來再相遇,是我躺在渡口上給人撐船,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了,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子,身後跟著一群家兵,我一瘸一拐地站起來去鬆船繩,她本來心不在焉的一直在四處看,看見我臉的時候頓了頓,然後很驚喜地笑起來,說:“是你呀,我找了你好久——”
她笑著去拉身邊那個女子的袖擺,嬌羞地說:“雲渺姐姐,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人。”
她身邊的這個女子站在堤岸上居高臨下地將我從頭打量到腳,然後客客氣氣地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遞過來,唇邊是恰到好處的笑,說:“我聽奚窈說了,上次她荷包被人偷了,這次補給你,這是五十兩銀子。”
她一定也是出身富貴的大小姐,因為姿態高高在上得令人討厭。奚窈不安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去扯雲渺的衣服,我看著那個精致的荷包,嗤笑一聲,然後槳一劃,把船劃走了,嘴角往上,我對那個雲渺說:“不好意思,你找別人渡河吧,你這生意,我不做。”
劃遠了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船篷裏望著湛藍的天空時我才後悔,五十兩銀子,夠我一年的酒錢了,然而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奚窈麵前撐著那口氣。
晚上回去的時候奚窈就守在我那個小破房子外麵,她竟然知道我住哪,不過這麼晚了她竟然還一個人在外麵溜達,我下意識往她身後看過去,雲渺領著家兵在不遠處往這邊虎視眈眈,我鬆一口氣。
奚窈站在我前麵,咬著下唇和我道歉:“對不起啊,雲渺姐姐就這個性格,不是針對你的。”
說完掏出荷包,笑眯眯地望著我:“說好的二十兩嘛,你收下好不好,這是我應該給你的。”
然後她指著我的腿問:“你腿怎麼了呀?怎麼受傷了?”
一陣風過,遮住月亮的陰雲被吹散開來,月光如水,照進她澄澈的眸中,大而圓的眼睛倒映出我的身影,掩飾不住的關心那樣清淺地溢出來。
我的心弦,在那刻微微一動。
她拿著帕子塞進我的手裏,和我說:“還沒好透呢,你要包紮一下啊。”
那帕子是雲渺那個荷包裏的,所以左下角繡著渺這個字,但她忘了,這是她給我的。
原來三十年前,我一直將這個手帕放在貼身的衣物裏,放了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