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狀
建中四年,長安。
啪——
竹條脆生的劈裂聲從崇義坊西北隅的堂屋傳出,嚇得枝上的鵲兒落荒逃。枝丫抖擻,金屑似的桂花振落一地。
“一個女郎家尚未嫁人,穿成這樣成日往那南曲裏鑽,明日王婆便要上門相看你,傳出去臉要不要?”
少女嗓音澄澈,語氣反倒討饒,“兒去南曲是為了談生意,生意……”
“生意?你管過幾日生意?”
“兒不想嫁人!”
“你還說!”
啪——
竹條徹底折斷了,聽得外間忙活的婢女一縮,忙拾起鎬頭去敲冰。
“別以為你爹我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今天就在坊子裏待著,阿忠,看好她,哪也不許去!”
男人丟下一句話甩袖而走,忠叔唯唯諾諾送她出堂,囑咐了兩句,也歉歉一揖忙去了。
夥計們聽得正有味,見到東家鍋底黑的臉,忙擔著水桶、稻草、硝石從堂前一哄而散,行得太快,硝粉落進青磚縫隙,沾水凝成一層薄薄的冰殼,給人出溜幾步險些跌倒。
薑竹翻個白眼,等他們行過,捧著包好碎冰的絹帕小心迎上。
“娘子,打哪兒了?”薑竹一臉憂慮圍著她轉,一手拿著冰袋,另一手在她那身窄袖胡服上一通好摸。
武飲冰被她搔得麵目扭曲,忍著癢朝堂屋裏努努下巴,羅漢塌上裂了好大一個豁口,露出內裏的木頭,活像百戲伶人紅唇底下咧出的大白牙。
下人正在收拾地上折成兩截的竹翕條,薑竹見她無事,搔得更起勁了,惹得對方連連告饒。
“那就好,你生得那麼討喜,東家還是舍不得打你。”
少女稚秀嬌美,高眉深目,那雙琥珀色的眼瞳透露出幾分異域血統,作一身胡服男子打扮倒也不覺突兀。
“此番出門,又去尋花楹娘子了吧?”薑竹吞下心,轉臉望了眼平康坊的方向,那裏便是帝京偎紅倚翠的享樂之地——南曲所在。
“嗯,她愛吃畢羅,西市孫家的櫻桃畢羅最是引人,喚作美人裙,我候了兩個時辰才買到一屜趁熱給她送去,弄得我朝食都未吃。”
武飲冰全不在意方才窘境,方從懷裏摸出一隻尚溫的荷葉包,兩隻油潤晶瑩的櫻桃畢羅盈盈而坐,薑竹饞的口水直流,當即拿了一個掀起麵皮做的裙擺,露出內裏豐腴的櫻桃和羊肉,吃得滿嘴流汁。
“原是美人之故,怪不得東家要發這麼大脾氣。”薑竹揶揄道。
“吃還堵不上你的嘴!”武飲冰捏她臉,不屑道,“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對冰坊的事無意,對嫁人更無意。”
“那你對楹娘子就有意嘍。”
絹帕裏的碎冰早已化成冰屑,她奪來就往薑竹臉上彈,薑竹左躲右閃,兩個小女郎在門前打鬧成一團。冰屑染了熱氣融成水,在長安城九月的溽熱裏好不清涼。
“我在意的,自然是師父一身本事不得傳習……哎,話說回來,將來有薑大掌櫃坐鎮飲冰坊,我何愁沒有金山賺?”
冰乃消暑極品,相傳前朝國忠楊氏子弟每至伏中,取堅冰令人雕鏤鳳獸之形,置於家中或贈與朝臣解暑,難於保存,本就價值不菲,再加上近年阿爹苦心鑽研出硝石製冰的法子,使得飲冰坊即便夏日也能產冰不斷,以此賺得盆滿缽滿。
這幾年薑竹一直替她出麵打點家中生意,當下被恭維得甚是滿意。武飲冰陪她坐在堂前的台階上,一麵吃,一麵看著院裏敲敲打打的夥計,遙想起一些舊事。
其實這半年來發生了很多事。
半年前,關外傳來消息,先帝於安史之亂時遺失的沈氏被找到,可惜人已新喪。聖人聞後痛哭流涕,追封生母沈氏為睿真皇後,由禮部主持喪儀,點飲冰坊趕製冰棺接皇後遺體回京。
後來大理寺少卿林霽因貪墨硝石礦款,耽誤冰棺進度被禦史台彈劾,自縊於家中。
不久裴爹嗜酒,於端午前中風離世,而裴爹正是她的師父,到坊裏做庫房看守前是大理寺數一數二的仵作。
自安史之亂後,胡人謀生愈發艱難,大部分隻能做些低賤的營生。
她不在意仵作是賤業,因為本也逃脫不了這般境遇,即便是她這般從小被漢人養大的皇商千金,隻求效仿師父於大理寺內謀個差事,學以致用,也好過被男人圈在家裏閑到發黴。
她驟然想起一件事。
“不是說找到睿真皇後的那個小內侍失蹤好幾月了嗎,這冰棺怎麼還在做?”拖了這麼久恐怕屍骨早化了。
“劉侍郎不點頭,坊裏怎敢怠工?為此東家忙活了大半年,宮裏還命城內家家戶戶點孝燈以盡哀思,門口的燈籠還是因為今日舒王千歲大婚才換成紅的。”薑竹被人奪了絹帕,吃完隻好在翠綠裙擺上擦手,囫圇喃道。
舒王大婚……
武飲冰兀自想著今日楹娘告訴她的消息,一時興奮得連嘴裏的羊肉餡都忘了嚼。
“娘子,想什麼呢?”薑竹杵她。
她抬頭望空,一氣吞下半邊大嚼特嚼,抹抹手站起來,隨手把絹帕往懷裏一揣,“時辰差不多了。”
薑竹聽她沒頭沒腦的話,詫道:“去哪兒?”
明媚的日頭襯得她的笑容明豔動人。
“京城,大理寺!”
*
眼下秋虎正盛,一出坊門便暑熱難捱。
這飲冰坊的選址好就好在北鄰金光大道,西鄰朱雀大街,周圍被開化、長興、崇仁、宣陽等幾坊包圍,就在皇城根底下。
城裏凡是用得起冰的,都是住在這幾坊內的皇親貴胄;距東西市近,又避免了路途上的折耗,就是離大理寺所在的開遠門附近著實有點……太遠了。
“去去去,一個小胡兒休得在此大放厥詞!”
大理寺的小吏被人攪了清淨,不僅將人趕走,還將遞進去的畫像一塊丟出來。她忙躬身去撿,撲撲灰塵,幸好沒破。
“別啊官爺,在下說的句句屬實……”說著便要往小吏手裏遞銀子,“您就費心通傳二三。”
“西京重地,天子腳下,豈會如此不堪一擊?況且今日公主進城舒王大婚,你可仔細著,亂說話當心爺割了你的舌頭!”
花楹傳來的消息從未差錯半分,事態嚴峻,武飲冰還欲再辯駁爭取,卻被小吏不耐將人往外一推,“走走走,別耽誤老子會食,一會羊肉古樓給人搶光,爺就吃了你!”
漆黑木門“咣”的一閉,守門的兩個衙役掩嘴偷笑。她手攥畫布望著頭頂這張大理寺的匾額,頭一次覺得這裏一點也不是講理的地方。
灰溜溜從義寧坊出來,開遠大道人來人往。
一想到幾個時辰後可能發生的變故,她深覺不能就這麼算了。
既然大理寺不管,那就去找公主,但如何才能讓她相信自己所述為真……
日頭驕毒,她掂了掂自己的錢袋,忽然計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