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女逃
初秋的長安風光綺麗,空氣中飄溢著桂花香味。
申時二刻,臨時封閉的開遠門外一陣鼓樂喧闐。鎖鑰擰轉,城門巍峨洞開,撲眼而來全是人。
回紇(he)阿毘(pi)公主的車駕被早已候在城門前的百姓呼和著,簇擁著,緩緩入城。
長安城許久沒有好事發生了,為了迎接這位未來的舒王妃,臨街屋舍紛紛點起繁燈如星海。
沿路,販夫夫走卒挑著米麵、負著炭筐,各色商隊牽著駱駝往路邊小心避讓。
臨街食肆引來送往,食客們就著難得一見的盛景下湯餅,一碗素餅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武飲冰著一件鳳釵紋襦裙,外麵披一件石榴色翻領窄袖對襟衫子,衣帶鬆鬆地係在腰際,沒入一眾隨侍婢女中間。
回紇人不著訶子,隻將襦裙縫製一體,又為適應帝京濕熱的天氣,皆用羅紗,輕薄飄逸,她更衣時心裏便犯嘀咕,這街衢巷陌人多手雜,要是不著意被人踩了裙擺,乍泄的風景怕是要給長安的秋日平添一抹旖旎春色。
隔著門簾一線,看不清公主的麵貌,因為她跟她的婢女們一樣都罩著麵離。
但此刻並非一親芳澤的好時機,因為公主鸞駕內,有刺客。
今晨花楹曾交給她一幅刺客的畫像,是名女子,跟她一樣有三分胡人相貌,正是蕃人派來攪亂這場婚事的細作。
幾十年間,回紇滅掉北方突厥並迅速壯大,又與天朝互市,每年的絹馬交易空前興盛,讓南邊吐蕃坐立不安。
因此隻要鸞駕上的這位死在長安,回紇與大唐必現裂痕。
大唐雖有女子做官,甚至為帝之先例,但女子入職公中終非易事。
如若在刺客下手時及時向公主車駕示警,護公主周全,說不定她供職大理寺之事就有眉目了!
想著這些,武飲冰精亮的目光不停在這些女子間逡巡,她們與自己身量相仿,衣飾相同,又都戴著麵離,隨犢車緩緩前行,倒看不出究竟誰有歹圖,隻好不動聲色地往靠近車駕的方向挪。
車輪轔轔,轉過開遠街與皇城的拐角,從西側的順義門前掠過。
再往前,越過布政坊,便是帝京最寬敞的兩條街——金光大道和朱雀大街,車隊的目的地正是朱雀門後左首的第一個官署,鴻臚寺。
因送親隊伍龐大,路途又遠,行到這裏足足花了半個多時辰。
她蹙眉抬頭,天幕昏紅,還有一刻鐘便要擊禁鼓了,這意味著宵禁將至,八百聲內未歸坊的人都要打板子。
可此時的朱雀門外仍熱鬧非凡——
邸店行肆的樓上站滿了人,百姓們湧出坊門外熱情地圍攏,手裏鮮花、鮮果、香囊一徑往車上扔,皆盼一睹公主芳容。
隊伍行得更慢,忽而鸞駕四角的垂鈴劇烈顛動了一下,什麼東西撞上障板發出一聲極不和諧的金屬音。
“是刀,是刀!”
“有刺客!——”
那人話音未落,一抹石榴色的纖影拾起短刀翻上障板,抽刀出鞘,彎刃往帷幄裏一探,帷紗頃刻裂成兩片,眾人倒吸涼氣,刺客的動作也登時僵在那裏。
胸前的衣裙因劇烈的運動幅度滑至胸乳,露出胸前一塊鬼魅刺青來。
“姊姊,身手不凡嘛。”
武飲冰反握匕首,拽著半截衣帶繞指尖把玩,上下一打量,“身材亦不錯。”
刺客許是被她的話怔嚇,忙一手捂住胸口,握著彎刀仍不忘此行目的。
僅一息之機,耳邊冷風嗖得一聲,她迅速轉身格開兩枚暗器,暗器偏轉“鐺鐺”刺進車轅。
好險,果然還有同夥!
女刺客眼看自己不堪用,拔腿欲遁,卻被武飲冰一把拽住裙擺。
刺客抽刀揮來,她仰麵一撤,刀鋒堪堪掃過鼻尖麵離,刺客借機足尖發力瞬間騰去三丈遠。
“鼠賊休走!”
又有數枚暗器破空而來,公主親衛也迅速反應,抽出暗藏於車轎的彎刀應對,可這暗器分明衝著公主去,又快又準,險象環生,隻要他們失手一次,公主危矣。
武飲冰立在車邊,環視周遭混亂的人群大感不妙,猛然靈光乍現,掏出兩把銅板碎銀往車帳上一撒,本來四散的人群大喜過望,哄搶著聚集,紛紛爬上障板車頂,反倒把公主圍在當中。
而刺客是不會對財物感興趣的,幾個虯髯死士霍然矗立在低頭撿銀的人群當中,萬分紮眼。
不多時,皇城禁軍也聞聲而動,他們身份暴露,計劃失敗,隻得抽身逃跑。
武飲冰目光掃過仆仆趕來的金吾衛,大鬆口氣。
密集的百姓拖慢了那女刺客的腳步,他們集體躬身低頭,更將她逃竄的方向暴露無疑。
她腦子一熱,若將刺客捉住扭送官府,那豈不賺美……
她興奮得摩拳擦掌,小爺今日能否入得大理寺全仰賴她了!
鸞駕上,公主嚇得花容失色,她匆匆叉手一揖,“公主姊姊稍安。”
便追那名刺客而走。
尤是跟著師傅上山掘墳下河撈屍,身手不怎麼樣,倒是練就一番好體力。
兩人在人群中你追我趕,不時驟停急轉,避開熙攘的商販,拐進開化坊南麵的街巷。
朱雀大街尚有滻沙鋪地,尋常巷陌隻是黃土,兩人於其間追逐,掀起煙塵滾滾。
饒是她體力過人,也不禁暗自腹誹:這人屬兔子的吧,衣裙掉了還能跑那麼快?
日頭漸落,光線熹微,舉著火把的武侯和金吾衛正兵分幾路朝這邊趕來,她不由心上一喜,可隻一走神,又是數枚暗器當頭殺來,閃避之際,那刺客便在夜色掩護下躍進親仁坊的一間民宅,消失不見。
此時鼓聲傳來,夜禁開始了,她在原地急得咬牙跺腳。
她輕功不佳,隻能走坊門入坊,可是此番要繞遠,刺客早沒影了。
她撩開麵離喘氣,也罷,好漢不吃眼前虧,將她的行蹤麵貌報與前來的軍士也算大功一件。
金吾衛兵的足聲隨著鼓點越來越近,正當她預備開口,卻聽得領頭者一聲暴喝:
“就是她,給我拿下!”
等等……就是,我?!
來人聲勢浩大,腳步密集,少女被嚇得後退兩步:難不成他們以為我才是刺客?
“各位軍爺,不,不是……”
可他們根本聽不進辯解,她大叫不妙,拔腳就逃,一個彈指間局勢逆轉,豔女逃,甲兵追,整個萬年縣再次喧騰起來。
路上皆是趕在禁鼓結束前歸坊的行人,武飲冰當下已是自顧不暇,撞翻了兩個遊攤走卒。
“我的雞!”
“哎哎,雞怎吃我的米!”
武飲冰無暇致歉,隻顧向北逃命。
不知跑出多遠,一陣歌宴享樂之聲遁入耳中,她仰頭,旗亭上燈火明耀,四方鴟角各有一盞燈籠,上書一個“鳳”字。
是南曲!這裏是平康坊!
鼓聲止歇,坊門關閉,她連忙攀上街角的月桂樹翻牆而入。
坊門被軍士砸得卸掉半邊,坊正急忙盤問。
她溜到鳳樓後門,借此處垂下的彩帷爬上旗亭閣樓。
閣樓正是花魁娘子花楹的房間。
不過這個時辰正是青樓妓館生意最好的時候,她並不在房內。
樓下人聲沸鬧,一隊金吾士兵從窗前奔過,似不識她行跡,朝北曲那邊去了。
她渾身驟一泄力,跌坐在地。
鉛粉混著汗糊成一團讓人難受得緊。
她爬起來,抓起瓷壺一氣猛灌,又嫌麵離礙事,正欲將它扯下打濕,擦去豔脂,露出原本白皙的麵容。
突然一道勁力將門破開,少女的手指還貼在耳後麵離的係繩上。
四目相對,電光石火。
怎是他?他不是……
按說今晚皇宮應有夜宴,可他一身月白襴衫,僅腰間配一玉牌,打扮矜貴但過於素淨,不似新婚,倒像是新喪。
一時氣氛微變,好在理智尚驅馳她躬身一拜,正好麵離遮麵,方便裝作鳳樓的仆婢,“郎君是來尋楹娘子的吧,奴給您叫去。”
她腳底抹油,卻被那人叫住。
“不必。”
“……那,茶涼了,待奴給郎君換盞新的。”
她複諂媚道。
那人靜默未語,鳳眸盯著她片刻,靠近之時,她霎時嗅到他身上青鬆木的香氣和……血的味道。
“這位郎君……”她周身凜然,本能覺到危險欲逃,卻被迫至榻邊,她慌道,“誤會,都是誤會……”
“誤會?”他謔然一笑,將她拽近,目光像一把利刃剝開她,“便是我現在就要了你,魏媽媽又能如何?”
她瞳孔驟縮,真是天大的誤會!“等,等等……”
男人不由分說將她按倒在裀褥上,她踢打叫喊無用,隻覺腰間一鬆脖頸一涼——
光潔的胸口顯露那一刹,男人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將她麵離扯下。
鐵甲兵士急急爬上二樓,見到眼前一幕,愣住,“殿,殿下……”
男人斜睨了他一眼,“何事。”
甲兵叉手,“不是此人……”
男人狠瞪了她一眼,頓時鬆手,接住兵卒拋來的橫刀,撩袍而去。
一行軍士風卷殘雲,走得幹脆。
草叢裏窸窸窣窣,竄出來一個翠綠色的影子,朝二樓悄悄喊道:
“娘子!”
從窗口探看,是薑竹。
武飲冰心如擂鼓尚未從方才那一刻抽離,從二樓翻出時腳底一軟。
還好院中鋪的是細沙,不然指定摔出個好歹。
“你沒事吧娘子?”薑竹攙住她。
她脫力擺擺手,喘息急促,似不想再說話。
暮色一團漆黑,薑竹看不清,自語道,“方才那人是誰啊?”
她重重喘了幾口氣,穩定心神,望著衛兵遠去的方向,她還記得他臨走前那個淩厲的眼神——
“二皇子舒王,李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