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夠了嗎
初春二月,細雨閑庭。
斜風寨一事過後,公子靈的雙眼受損,終日隻能帶著薑音特製的眼紗。
而薑音也因朝羽身死心傷哀默,借著為孫響治傷的由頭回了滄軒閬苑。
因公子靈受傷的緣故,墨祁羽設法雇了一駕馬車,隻是這腳程也就自然而然地慢了起來。
公子靈後來才知道,原來顧南卿那日也身負數刀。
她看起來贏得輕鬆,實則麵對巳蛇、雷子那般瘋癲狠絕的人,就連她,也都是豁出了命,才能一擊斃命。
孫響傷勢太重,不宜舟車勞頓,臨走時囑咐顧南卿一路小心,更托她將自己安全的消息帶給家中妹妹。
三人一路北上,墨祁羽在外駕車。
公子靈的衣食起居則皆由顧南卿負責,他本就生如謫仙,如今白紗覆眼,更是顯得如高嶺之花一般矜貴。
“卿卿。”公子靈突然出聲。
顧南卿看信的手一頓,她將目光從信紙上移開,投向端坐的公子靈。“嗯?”
“可是餓了?”
公子靈搖了搖頭,“你的傷好些了嗎?”
顧南卿微微垂眸,“我本就是從腥風血雨中而來,這點傷算什麼?”
“隻是如今,我好奇一件事。”
顧南卿問。
“你要問的是朝中內鬼。”公子靈緩聲道。
“你覺得,一舉扳倒太子和顧家誰最得意?”
顧南卿還沒回答,轎簾之外的人卻答道:“看起來自然是我爹。”
水牢那次,墨祁羽也聽到了許多,他繼續道:“但我爹所求不在江山,而在闔家歡樂,但此人行事如此,無非是要將這臟水潑到寧王府頭上。”
顧南卿頓住,她看著手下的信,有些恍惚。
“爹爹說,這其中還有些陳年往事,是什麼陳年往事呢?”
公子靈輕聲道:“此去北疆,倒是快了。”
“嗯,等你倆好一些後,若是騎馬,應該前後不消一個半月就能到。”
墨祁羽應著。
初春暖陽落在少年發梢,不知為何他的眉間卻不複明朗。
馬車又走了一會,從前方悠悠傳來了叫賣聲,顧南卿掀開轎簾,街上人來人往,煙火氣濃鬱。
“前麵是流水鎮,今夜在此處過一夜,讓馬兒也歇歇。”墨祁羽架著馬就走進了這鎮子。
顧南卿看著公子靈久久未語,恍然開口道:
“我當你的武功極好。”
“惡疾纏身,不算好。”
顧南卿的話意有所指,那日她看他久久未歸,便出發去找他,一去便看他雙眼流血,被人用鐵鏈鎖住的情形,她並非是什麼無情無義的人,算算日子,他的病……
墨祁羽趕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家客棧,付了銀子開了兩間房。
顧南卿一間,他和公子靈一間。
安排妥當後他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顧南卿收拾好,提著藥箱來給公子靈換藥。
她解開舊紗,又從箱子裏取出新紗布,“薑音說,這是鮫人紗,價值千金,蓋著清涼濕潤,加上她的藥膏,好的會快些。”
公子靈抬手,顧南卿便忙將手搭上,他看著顧南卿,準確來講並不是看,因為他的瞳孔渙散、沒有一點神采,可就是這樣,還平添了幾分淡漠疏遠。
“卿卿,祁羽去哪兒了。”
這是第一次公子靈主動提及墨祁羽,不論如何二人也都有表親的關係在,但在此之前,縱然二人自幼從未見過麵,但想必是聽說過彼此的。
隻是,墨祁羽自幼就被送去拜師學藝。
而墨塵翎自顧不暇,想來二人之間也沒什麼感情。
今日,墨塵翎主動提及,難免惹人生疑。
“他性子高傲,斜風寨一事恐對他也有影響。”
顧南卿將紗布裹上藥,輕輕蓋上他受傷的眸。
長發滑落觸及他的肩膀,顧南卿淡淡應了一聲“好。”
就在她收拾好一切,準備離開時,手腕忽然又被拽住。
“卿卿。”
公子靈輕聲道。
“你對他,可有喜歡?”
輕風圈起樹葉波紋,一路潮流。
室內無限靜謐,隻留二人輕不可見的呼吸聲。
顧南卿淺色的瞳孔就這樣看著公子靈,桌上燭火閃爍。
公子靈的下巴被人輕佻抬起,那人溫熱的呼吸灑在他的臉上。
“墨塵翎,你演戲演上癮了嗎?”
顧南卿報複似的捏著他的下巴,白皙的皮膚一瞬間變得粉紅,那人喉結滾動,看不清麵上表情,隻依稀可見他耳邊嫩紅,薄唇含情。
下一秒,公子靈的唇上忽然貼上一段溫熱。
不過片刻,發絲纏繞。
顧南卿俯身而下,吻了他。
兩唇相觸的瞬間,公子靈腦中的某條弦斷了。
當他渴求過多時,那人卻離開。
高高在上的丟了一句:
“這就是殿下想要的嗎?”
然後便轉身離開,門外的冷風竄進來。
公子靈攏了攏衣裳,一身白衣靠桌而坐,滿是惹人心憐的姿態。
她吻了他,可他並不開心。
顧南卿,你對我為何一推一拉,金羽衛一事當真如此傷你嗎?
街上燈火通明,許是二月春光正好,恰好人潮洶湧。
顧南卿問了店小二,這才得知墨祁羽去了此處最大的花樓——走花樓。
她可不信他是去尋歡作樂的。
街上偶爾有公子前來請教,不過剛進兩步就被顧南卿的冷眼逼回去了。
她回想著方才室內發生的一切,有些惱怒。
她怎麼,怎麼就俯身吻了他?
就這樣想著想著,顧南卿的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倌,那人模樣清秀,也是一身白衣。
可顧南卿卻是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為什麼有的人穿白衣是幹幹淨淨一身白,有的人卻是……
她推開他,那小倌也不惱,隻是笑道:“姑娘來走花樓,還裝什麼清高呢?”
“此處就是走花樓?”顧南卿停下步子。
“姑娘真是說笑,這裏不是哪裏是?”那小倌扭捏著牽起顧南卿的手,柔聲道:“姑娘來此處是為尋人還是尋歡?”
也不怪小倌多想,走花樓裏也時常來一些女子,目的不過有二。
若是不問,鬧起來還是東家損失大。
於是他才多這一嘴。
“姑娘?”
顧南卿抬頭看著這奢華無比的樓宇,道:“果真是雕梁畫棟,窮奢極欲。”
屋內上下不過三層,流水高屋,雕花屏風。那些身著華服的姑娘們站在中央圓台上,或輕歌曼舞,或低吟淺唱。
她們眉眼如畫,禮數周全,琴棋書畫姿態萬千,和雲京貴女們一起朝那裏一站,也分不清什麼誰是誰。
她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充滿了韻味,而那些文人墨客們則在悠揚的歌聲、那淡淡的墨香、以及那流轉的輕紗帶來的溫柔中飲酒作詩。
也有俊俏的小郎君在這裏陪客,說風流而不下流,倒讓顧南卿刮目相看。
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小倌又重複了一句:“姑娘?”
顧南卿這才回過神,輕聲道:“尋人,一身青色長衫,眉目明朗,比我約莫高半個頭,有一把長劍配身,劍柄上掛著鈴鐺,是個瀟灑明媚的少年郎君。”
“瀟灑明媚?”小倌麵色矛盾道:“有是有,隻是他來時麵色急躁陰騖,可看不出半點明媚,就在樓上左拐第二間房,姑娘請。”
說到此時,顧南卿已經到了樓梯處,那小倌不知從何處端來一杯醒酒湯遞給她。
“姑娘,恐是得端一杯這個上去。”
“多謝。”
顧南卿端過這醒酒湯,朝樓上走去。
走到門口處,本以為會聽到什麼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卻沒有。
隻有酒壇端起放下的碰撞聲。
她輕扣房門。
屋內傳來一聲嗬斥:“我……不是…說了,不…需要任何……別的嗎?”
喝醉了,顧南卿得出結論,也就不再保持什麼禮貌,直接推門進去了。
剛進去,一個酒壇子就飛了過來,顧南卿輕巧躲開,酒壇子劈裏啪啦碎了一地。
“滾——”
話音剛落,墨祁羽這才看清來人,他滿臉通紅,眯著眼,懷裏抱著酒壇子:“顧……顧南卿?”
他顫顫巍巍起身,東倒西歪地就要朝顧南卿這邊走。
顧南卿卻拿過身邊的冷水盆子澆了過去。
嘩啦一聲——
冷水淋濕了他的衣服,墨祁羽還是醉的嚇人,他直接癱在椅子旁邊。
嘴裏念叨著:“我也不想被人捉走,我也不是故意的,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我。”
“我害死了斜風寨那麼多人。”他說著說著就哭出了聲,“我還害薑音的心上人死於非命,害她身受重傷,害靈先生瞎了眼睛,還——”
他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顧南卿,“還害你也受了傷,我果真沒有一點用。”
“顧南卿,你說,你說我是不是沒有什麼用啊,我生在王侯將相裏,卻沒有一點他們的武藝計謀,斜風寨裏,我若可以自救,又怎會如此?”
“那是一百多條人命啊!!!”
墨祁羽嘶吼著,他跪在地上大聲哭泣。
許是他向來生在光輝裏,如今經此一事,打擊到了他。
墨祁羽永遠不會忘記,薑音那天的樣子。
她一身嫁衣,倔強的抱著朝羽的屍體,哭了好久好久。
“墨祁羽,你說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