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新娘
1
閑話莫談,就說一說黃皮子事了之後的故事。
那件事情過去不久,奶奶就因為得了肺癌,最終不治身亡。老姑也輟學去了城裏打工,至此,隻剩下爸爸一個人,留在村子裏的老宅和爺爺相依為命。
這一天,趕上爺爺去鄉裏開會,留下爸爸一個人在家。爸爸那時候十三四歲,人嫌狗厭的年紀,在家裏呆不住,正好聽到窗外傳來震天的嗩呐聲。
要說這嗩呐,不愧是樂器流氓,能夠與之相拚的,也就剩下銅鑼大鼓了。
爸爸聽到聲響,還以為有什麼熱鬧可湊,就跑了出去。
正是初春的季節,村子裏還有部分的積雪沒有化幹淨,哪兒哪兒都是一片泥濘,村中的土路更是如此,就在這條土路上,此刻走著一隊人。
站在前頭的,左邊四個穿著黑衣,右邊四個穿著白衣。
黑色的那一邊,上衣長長,蓋住了膝蓋,宛如一身連衣裙,隻不過穿著的都是男人。白色的那一邊,上衣倒是正常長短,唯獨褲子,格外得短,露出一行人煞白的腳脖。
爸爸能夠看得出,無論是穿著白衣,還是黑衣的人,凡是露在衣服外麵的皮膚,都塗著厚厚的白粉,就好像裝修時刮大白的白牆一樣。
前麵的八人,每人手裏都端著一杆用白紙條紮成的哭喪棒,在風中抖抖索索,仿佛隨時都要散架。
八人隊伍後麵,四個年輕的壯漢,同樣抹著厚厚的白粉,身穿短褂短褲,腳下踩著黑色布鞋,麵容愁苦地帶著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兩側,分別貼了一張紅色的“喜”字。
明明是喪事,怎麼要貼喜字?爸爸心中疑惑,但畢竟是人家的事,他站在自家院子裏,也不敢多說些什麼。
棺材的後麵,一夥人蹦蹦跳跳地走著,踩在悲樂的嗩呐樂點上,顯得格外的詭異和不協調。他們身上抬著紙糊的金童玉女,黃牛駿馬,汽車洋房,還有大捆大捆的鈔票,以及成堆的金元寶。
那些鈔票,和成堆的元寶,隨著他們的跳動,慢慢顛了出來,灑落了一地,狂風吹起,又飄散得到處都是。
正巧著,不知道哪來的一股邪風吹來,將一塊紙糊的金元寶,吹到了爸爸的懷中,爸爸也不知道害怕,一把抓起了金元寶,放在手中看了又看,別說,這元寶除了輕飄飄的拿不住,其他地方跟真的一樣!
到底是哪一家辦的白事,爸爸正在心中想著,忽然腳下一輕,猛然間發現自己被人抬了起來,忽然間的衝力,讓爸爸不由自主的向後癱坐,正好躺在了一張竹條編製的擔架上。
左右看去,四個穿著短褂短褲的壯漢,正一步一晃地抬著爸爸,幾步之間就來到了白事隊伍的尾巴,跟著嗩呐的樂點跳動著。
“你們是什麼人!”爸爸真是嚇壞了,想要從擔架上跳下去,卻發現自己渾身發軟,怎麼也沒法從擔架上站起來,隻能厲聲問兩側。
四個壯漢也不理睬質問,隻是朝著爸爸大笑,露出滿嘴的白牙,這一下可把爸爸嚇壞了,這幾個人的牙,潔白發光,在那個年代本來就不多見。更加詭異的是,四個人的牙齒和牙齒之間是沒有縫隙的,宛如一個整塊,隻是用黑色的毛筆畫出了一顆顆牙齒。
分明,分明是四個紙糊的壯漢!爸爸就算年紀小,此時也知道事情不對了!
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後麵,四個壯漢越走越快,眨眼家就已經追上棺材的位置。
就在這時,抬著棺材的四個年輕壯漢,一改愁容,露出了狂喜的表情,隻見他們用力一掀,棺材板轟然翻開,露出紅色絲絨鋪就的裏子,這具貼著喜字的棺材,竟然是空的!
爸爸躺著的那個擔架,被猛然抬起,然後整個人就倒扣在了棺材之中,這時候爸爸終於恢複了力氣,正要奮力起身,從棺材中逃出去,胸口卻傳來一陣重壓,將他死死地壓在了棺材之中。
轟!棺材板再次蓋上,爸爸再也聽不到周圍的聲音,隻能感覺到身子隨著棺材的一上一下的晃悠著。
2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晃啊晃啊,爸爸已經放棄了掙紮,晃動卻忽然停了下來,棺材板的外麵傳來了三聲敲擊聲,發出“咚咚咚”的沉悶聲響。
爸爸欣喜若狂,想要呼救,吱吱呀呀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的嗓子無論怎麼努力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想要抬起雙手,去敲棺材板,胸口的重物死死壓著他,棺材板仿佛隔得很遠很遠,離他手指能碰到的距離永遠差幾寸。
爸爸憋紅了臉,到最後也沒能碰到棺材板,外麵傳來了一聲輕微的歎息聲!
這歎息聲!爸爸雙眼立刻瞪得溜圓,他永遠忘不了這歎息聲!因為這是奶奶的聲音!家裏的生活條件不好,奶奶從來不曾埋怨過一句,爺爺脾氣再差,二人也不爭吵,隻有爸爸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奶奶發出過無數次這樣的歎息。
這一瞬間,爸爸仿佛有了無限的力量,雙手猛然向前聳了一下,重重地拍打在漆黑如墨的棺材板上,“咚!”一聲脆響,爸爸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重重地躺在了棺材底,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轟隆隆!棺材板被掀開,一張熟悉的麵孔探了過來,真的是奶奶,爸爸欣喜萬分,奶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孩子,你咋這麼淘氣,啥熱鬧都願意湊,快起來。”
說完,伸出冰涼的手臂,將爸爸從棺材中拉了出來。
爸爸終於從那該死的棺材中逃了出來,雙腳站在地上,卻仍然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他向四周看去,才驚覺周圍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大片的人,濃烈的酒味直衝鼻子,這些“人”竟然都喝醉了!
爸爸看著奶奶,有許多話想要說,張開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急得他直淌眼淚。
奶奶仍然是保持著那副笑容,拍了拍爸爸的額頭,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孩子,這裏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呀,快回去吧。”
回去?爸爸茫然地看了四周,自己現在正在一處黃土路上,足足能夠容納兩輛解放大卡車並行,而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處三岔路口,這裏有一個小小的茶攤,豎著一根旗杆,旗杆上麵掛著一塊三角形的白旗,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驛”字。
奶奶點了點頭,指著岔口的一個方向說道:“你從這條路走,一路上過兩個水坑就能到家了,不多也不少,不管聽到任何聲音,也不要回頭,到了家裏就安全了。”
爸爸瘋狂點頭,看著奶奶,眼淚止不住地流。
奶奶伸出手,替爸爸將眼淚擦去,輕輕歎息,雙眼也有淚光乍現,然後就拍了拍爸爸,說道:“去吧,我送你一程,千萬別回頭。”
爸爸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離開,後背猛然間出現一陣推力,讓本來就沒有腳踏實地感覺的爸爸猛然騰空而起,朝著奶奶所指的方向飛去。
在他身下,黑壓壓的樹林和土黃色的道路飛快遠去,飄飛中,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叫罵。
“媽了個巴子的,小兔崽子,我去鄉裏開會的功夫,你就能作翻天!看我不打死你!”爺爺熟悉的罵聲傳來,讓爸爸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剛想回頭,腦中想起了奶奶的囑咐,硬著頭皮,沒有回頭。
腦後,一道破空的聲音傳來,正是爺爺揮動拐杖時的聲音,如此真實,但爸爸仍然沒有回頭,而是死死閉住了雙眼,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出現,爺爺的聲音也消失不見,這讓爸爸鬆了一口氣,自己隻需要記得絕對不回頭,永遠不會錯。
就這樣,爸爸越過了一個小小的山坡,他感到自己飛行的速度正在減慢,高度也漸漸變低,身下的土路越來越清晰,最終他雙腳踏在了地上,但爸爸的腳步沒有停止,少了飛行的力量,他就用自己的雙腳拚命地往前狂奔。
“我一家十三口,沒有招惹你們,卻被你們悉數全滅,這是什麼道理,小子你可知道你娘是怎麼死的?肺癌?嗬嗬,如果你願意留下陪我,我就不再糾纏你其他的家人。”這個聲音異常熟悉,爸爸永遠忘不了,正是那個老黃皮子的聲音,原來奶奶的死,是它搞的鬼!
爸爸雙手死死握成了一對拳頭,耳邊傳來黃皮子陰惻惻的聲音:“你是不是很想打我,我就在你身後,揮出你的拳頭就能打到我了。”
“我不僅要拖死你娘,還有你那個瘸腿的老爹,你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這輩子都別想安生!”
“知道為什麼我要找上你麼?因為你就是這種命格,招惹著我們,連累了你的家人!”
“現在也不晚,隻要你肯回頭,把你的陽壽借給我,我保證不再騷擾你的家人。”
……
一路上,黃皮子的聲音,不停在爸爸的身後聒噪,爸爸能夠感覺到它就貼在自己的腦袋後麵,隻要自己回頭揮拳,肯定能把它揍個鼻青臉腫,可他心中謹記著奶奶的囑咐,一直沒有回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爸爸的雙腿已經脹痛無比,黃皮子的聲音消失不見了。
3
正當爸爸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遠遠的,一聲聲嗩呐的聲音傳來,越來越近,伴隨而來的還有那股衝天的酒氣……
糟了,是那個白事的隊伍,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清醒了過來,而且還在極短的時間內追趕了上來。
嗩呐聲聲,爸爸低著頭,向著前方狂奔,腳下卻越來越沉,一根根白紙條紮成的哭喪棒,搭在了爸爸的肩膀上,似乎有無盡的重量,壓得他喘不上氣,行動也緩慢了起來。
但出奇的是,爸爸心中一點恐懼也沒有,白事隊伍,似乎永遠隻能墜在他身後,無法走到他身前來。
冥冥中,爸爸能夠清楚地感知到,隻要自己不回頭,他們就不能拿自己如何。
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在前麵的土路上,一片明晃晃亮晶晶的水坑出現,爸爸心中湧出狂喜,水坑的出現,說明自己最起碼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隻要再過一個水坑,自己就能到家了。
爸爸快步走向水坑,身後的嗩呐聲,不知道何時已經徹底消失了,他輕輕踩到水坑中,觸骨的冰涼從腳下傳來,讓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但也確定了這水坑不深,還沒沒過他的腳脖。
爸爸便再也沒有了估計,昂首闊步向前走著,濺起水花一片片,臨離開水坑的時候,爸爸朝著水坑中瞄了一眼,那整潔如鏡的水坑,清晰地映照著爸爸身後的場景!
一具漆黑的棺材漂浮在爸爸身後,棺材中的紅色絲絨裏子躺著一個身穿大紅新娘妝的女子,就在爸爸看向水麵的一顆,女子頭頂的紅蓋頭忽然掀開。
一張蒼白如紙,抹著紅臉蛋的女人麵孔出現在了紅蓋頭下,似乎是注意到爸爸看到了她,她咧開了嘴,露出了一個殘忍、怨恨的,笑容!那一張嘴巴咧開,咧開,再咧開,她蒼白的臉頰裂開了兩條大大的縫隙,直到耳後,整張臉鼻子以下,都是她的嘴!
爸爸頓時感到一股寒意湧上心頭,再也不敢看向水坑,大步朝前跑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爸爸幾乎氣竭力盡的時候,另一個水坑終於出現了,爸爸強打起精神來,快步跨過了這個水坑,麵前的景色忽然一邊,不再是無邊無際的土路,而是自己熟悉的小屋!
呼!爸爸長歎了一口氣,終於到家了!
“終於到家了!孩子,我還擔心你會忍不住回頭呢。”身後傳來了奶奶熟悉的聲音,“你不要在意那黃皮子的話,它隻是在誆你,快回去吧。以後不要什麼熱鬧都湊了。”
到了這個時候,爸爸才終於相信自己身後的是奶奶,正想要回頭跟奶奶道別,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瘋狂的狗叫,一道漆黑的身影忽然從院子中衝了出來,狂奔向爸爸身後。
是大黑!正在對著自己身後的奶奶狂叫!爸爸立刻驚覺不對,奶奶的聲音忽然變得歇斯底裏起來:“又是你,又是你!我就差一點點!你這死狗,壞了我多少次好事!我這次和你拚了!”
頓時,爸爸身後傳來嘶吼聲,和野獸的慘叫,緊接著就是大黑的一聲聲痛呼,爸爸強忍著回頭的欲望,踏進了院子中,這才敢回頭看去。
隻見大黑的肚皮被咬的稀巴爛,汩汩的鮮血流出,在大黑的嘴邊,是一條棕黃色的黃皮子屍體。
4
“這是咋回事!”屋外傳來了爺爺的驚呼,爸爸忽然從炕上驚醒,裏屋的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吹開,一張黃紙做成的紙錢正躺在爸爸的胸口上,正是他夢中感到被什麼東西壓著的地方。
原來是一個夢!
爸爸猛然起身,將胸口的紙錢撕得粉碎,然後匆忙趕到院子中,麵前的一幕讓他天旋地轉。
院子裏,大黑在院門口,肚皮不知被什麼猛獸徹底咬爛,鮮血已經徹底凝固在了地上。
爺爺歎了口氣,罵了一聲:“他媽的,這山腳不能住了,肯定是有狼下來了,把大黑給咬死了。”
完後,爺爺看了一眼爸爸,無比後怕地說道:“幸好有大黑,要不你睡得那麼死,肯定得被狼給咬死,快拾掇拾掇,跟我去後院把大黑給埋了吧。”
爸爸呆呆地走向大黑,看著大黑肚皮上的傷口,爺爺忽然在一旁說道:“今兒風真大,不知道誰家上墳燒的玉女都吹到咱家了。”
爸爸順聲回頭,正好看到爺爺抬著一個紙紮的玉女,大紅色的嫁衣,煞白的臉,塗紅的臉蛋,還有那一張,被樹枝劃破個大口子的嘴巴,咧到了耳朵後……
5
我問爸爸:“你真的相信那是個夢?大黑真的是被狼咬死的?”
爸爸喝了一大碗雞湯,吧唧吧唧嘴道:“那還有假?”
我看著爸爸將雞湯喝得如此幹淨,又替他填了一碗,心想道,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像我爸這麼愛吃雞的了。
不過,爸爸在院子裏回頭,也算是回頭了吧?想到這裏,我心中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