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探獄(下)
“吳清的幼子多病,這些年來他殫精竭力為子尋醫,走前還托我顧念。一個人若是心念自己的親人,就算是再難熬,也不會尋死的。”葉長清攥了攥手心,緩緩道,“失盜案所涉金額巨大,這背後操縱之人並不簡單,此案大有蹊蹺。”
可他除了猜測,手裏並沒有什麼實質的線索。
錦初看著父親紅著眼睛坐在床邊,他的眼睛裏蓄滿了淚,那些積壓了多日的恐懼、愧疚、悲傷、盼望……隨著說出這句話,淚水噴湧而出,就在這一瞬間突破了所有的防備。
他闔了眸子揚首無言,良久之後歎道,“為父不知吳清為何身死,也不知他為何指證於我,更不知那幕後之人為何忤逆天道也要行此不義之事!”
“您在獄中可有申辯?”
“那五十萬兩白銀尚未找到。”葉長清搖了搖頭,聲音漸緩蒼涼,“晉律嚴明,證據不足,不可定罪。再者,初入獄中,我疑心黨爭之故,故而咬緊牙關。這幾日我前思後想,若有一日輪到我自己也如吳清般殞命身死,或是被屈打成招,為父恐怕死也不能瞑目。”
錦初皺眉思索,須臾問道,“父親,這些話,您可還同別人說過?”
葉長清衝她搖了搖頭,“並無。”
錦初無言得望著父親,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三緘其口,還有一個原因,是不想拖累你們。但我現在更怕,如若我再優柔寡斷,他日被冠以汙名,會拖累你們更甚。”
河東案如同飛來之禍,令他身陷囹圄,除了怨憤,自然也有自危。
有些話,他一直在等待開口的時機。
錦初懂父親的遲疑不決,她手裏微微握緊了拳頭。
父親說的吳清是案件的直接人證,如今最重要的人證已經不在了,案情確實難以說清。不過聽父親這麼說來,吳清這個人證身上的疑點似乎要比證明多。
這也就是說,這個死證,並非是毫無破綻的。
葉家抄家未發現任何糧餉線索,也是此案的疑點之一。
那幕後之人不舍得將已吞入腹中的五十萬兩白銀再吐出來,白白送予葉長清陪葬。
但此舉也保住了葉長清一命,令他還能在獄中苟延殘喘。
錦初露出了一個讓父親安心的笑容,她覺得這氣氛太悲情,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父親肯對自己敞開心扉,讓她覺得無比欣悅。
她學著父親的樣子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出今日所遇陸離之事。
“想必大理寺有自己查案的章程,父親接下來可隨機應變。若這位陸大人當真把查案當兒戲,想必也不會躬親於此。”
“陸離此人,不偏不倚,是個盡責的。”
錦初最後對葉長清道,“父親千萬保重,女兒會再過來。”
“好。”
葉長清垂了眸子,低聲應了。
女兒不像她娘、也不像自己,她這般懂事,懂事到讓他心疼。
錦初走出來,關上門,對陸離道,“今日多耽擱了一會兒,還望陸大人見諒。”
“無妨。”
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錦初麵前。
陸離拿出鑰匙,上鎖。
“多謝陸大人關照。”錦初側身低頭。
隨後,忽然低聲道,“小女有話,想對陸大人說。可否請陸大人借一步說話?”
他側臉看她,光線照在他冷硬堅毅的麵容之上,仿佛有一點淺淡的笑意,“這邊請。”
錦初跟隨在陸離偉岸挺拔的身影之後,走入了另一間房中。
背著光,錦初看著他那雙晦暗的眸子,心中隱隱發慌後怕。
她將手指在背後悄悄握緊,硬著頭皮開口道,“小女不敢欺瞞陸大人,父親希望能向陸大人訴明冤情。”
陸離好整以瑕地看著她,並未說話。
錦初提起眼梢去看他,小聲道,“大人想必在外間已洞若觀火。”
錦初猜他在外間聽到了她和父親的談話。
若非如此,她想不出他還有什麼理由等在外頭。
陸離微微挑眉。
這句話分明是在擠兌他。
須臾,陸離清冷漆黑的瞳孔中漾起溫潤的笑意,“葉小姐?”
“小女在。”
陸離點了點頭,沉聲道,“葉小姐可知為何大理寺授命辦理此案?”
錦初故作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是因為陸大人精通律法、明鏡高懸、執法如山、公正嚴明、剛正不阿、鐵麵無私……?”
錦初停下來,喘口氣,看向陸離。
陸離看著錦初,忽然慢慢地,緩緩地,彎唇笑了起來。
都說大理寺卿從來不苟言笑,可此時此刻,掛在陸離唇邊的笑容卻極其自然,仿佛他與生俱來就該是常笑著的,仿佛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而這一笑,他存著的,不為人知的為蒼生、為萬民、為天下的抱負,同時從眸中滲了出來。
少頃,他定定地望著她道,“因為查案非同兒戲,當要避開所有的勢力,力求將此案查出真相,查一個公平公正。”
陸離的聲音不疾不徐。
他的語氣很冷靜,像他斷案一樣,沉穩中帶有算計,不含任何個人情感。
冷靜到極致,理性到極致,克製到極致。
他的目光甚至都沒有往錦初臉上落,隻是直視她的眼,旁的地方都不看。
錦初對上這目光心跳驟跌。
她眸光一凝,正色道,“若大人能還父親清白,小女必定結草銜環,報答陸大人這個人情。”
陸離勾起唇角,“好,本官記下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蠱惑,令錦初莫名其妙也跟著點了點頭。
“若是有什麼小女能幫上忙的,請陸大人盡管開口。”
陸離淡淡瞥她一眼,“適聞葉小姐已經離開沈家。本官若有事要尋葉小姐,該去何處?”
錦初默了一默道,“小女在城南開了間藥館,大人若有要事可來館中相商。”
陸離聽見她將“要”字咬得極重,心下了然。
他看她一眼,似是想到了甚麼,忽然問道,“藥館之中,可有醫治外傷的跌打傷藥?”
錦初聞言鬆了一口氣,大理寺的差官追捕凶徒受傷乃是家常便飯,想來這位陸大人是體恤下屬才會如此追問。
“自然有的。但藥品相贈不吉,以後但凡有大理寺的官差來買藥,不管是您還是其他大人來,都給您打八折。”錦初伸出纖手比了個八字,露出一臉童叟無欺的笑容。
陸離提了下嘴角,觀她這狡黠之態覺得俏皮有趣,簡直百看不厭。
他移開目光,淡淡道,“那本官先謝過葉小姐了。”
錦初走出地牢的時候,外麵雷聲轟隆天色漸暗,未見一人。大雨下得瀟瀟揚揚,大風卷裹著涼意陣陣襲來。
她來時讓人將馬車停在了大門口,此地離馬車相隔甚遠,要是不撐傘定是要淋上一段路的。
她提裙走到廊簷下頭,躊躇得看著這疏忽而至的雨,和浸沐在雨中的大門輪廓。
不多時,陸離也走到簷下,環目掃到急澆而下的細絲和錦初的身影,不由怔了一下。
邁出去的一半的腳即刻收了回來,回過身自取了一把傘。
再來時他撐開一柄黒鴉鴉的烏金傘麵,支到錦初的頭頂上。
錦初猛然覺得他身上的味道瞬間覆傾下來,湧入自己的鼻端,將她一下子包圍得嚴嚴實實。
陸離的聲音不輕不淡,響在上方,“本官送葉小姐。”
錦初愣了一下,斂眸輕道,“多謝陸大人。”
二人於是並肩同行,錦初忍不住悄眼打量陸離。他目不斜移,手執著傘倒有大半個向她傾斜,竟像全為她一人遮了雨。而他的肩膀、衣角分明均已濕透,看起來有些許的狼狽。但他邁開長腿,走得不緊不慢,浸濕的紫袍裹緊勁瘦結實的手臂,在行走間積蘊著剽悍的力量,仿佛能將狂風暴雨中的寒意統統融化掉。
錦初驀地低下頭,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