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探獄(上)
八月十六日,這是葉長清入獄後的第十天。
三川夏季多雷雨。
錦初跨下馬車,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抬目望天。
原本馬車從城南出發時還大雨滂沱,卻倏地天晴了,濃稠的烏雲被風吹開,露出裏頭碧澄澄的天。
大理寺獄的屋簷上“滴答滴答”墜著雨滴,聽起來空曠又寂然。
她站著看了一會兒,低歎了一聲。
父親恃才自傲,又心思沉重,若有什麼法子能讓父親敞開心扉跟自己講明案情就好了。
倘若有證據,或是證人,就能證明父親的清白。
但這事難就難在,須得父親自己想通、言明,旁人便是再著急也是枉然。
門前站著大黃、小黑,和獄丞楊金。
楊金做好登記,二人帶路,緩緩向裏麵走。
依舊停駐在和上次一模一樣的牢門前麵,大黃、小黑雙目低垂、眼看鼻尖,像在等什麼人似的。
錦初略有不解,疑心是父親之案有變故。
“這間牢房的鑰匙隻有一把,在我們陸大人那兒,還請沈夫人等一會兒。”楊金解釋道。
錦初細眉微蹙,淡淡道,“我是葉長清之女,葉錦初,並非沈夫人。”
這時,陸離剛好從另一間牢房裏,從容不迫地走過來。
他是個讀書人,卻是武將世家出身,沒那股文弱氣。
氣宇軒昂,英姿煥發。
身量頎長,穿著三品紫袍,脊背挺直如翠竹,朗朗昭昭。
深眸高鼻,眉目英挺。
像陸離這種由天子直接任命的手握實權的官吏,不用擺官威,周身沉似深淵、穩如泰山的氣勢已壓迫而來。
錦初並未抬眼,卻已有股透不過氣的感覺。
“大人。”大黃、小黑一同躬身作輯道。
錦初眼角餘光一閃,瞥見了暗紫色袍服一角,知道這是大理寺的官員,也是審理父親之案的主事。
於是,一個念頭很自然地冒了出來。
若能結識這位陸大人,也許能多了解父親的案子。即便父親鉗口不言,或許也可以從這位陸大人處另辟蹊徑。
一陣腳步聲走近,陸離徑直走到錦初身邊,用左手握了鎖,隨即便聽到門鎖“嘩啦啦”開啟的聲響。
他拔出鑰匙,看了錦初一眼。
地牢中之中燈火,正好將錦初的影子,疊在了陸離的身上。那慘淡的燈火為她鍍上一層朦朦朧朧的光,將她的美貌烘托得如夢如幻。
他昔年是見過錦初的,卻從未這般近得看過錦初,也從未想到錦初這些年漂亮到了這個地步,纖細婀娜,冰肌玉骨。
那一瞬間,陸離不由自主想到了一個詞:顧盼生輝。
她湊上前兩步,福身道安,“有勞陸大人了,我能進去嗎?”
檀唇微抿,是淺粉色。
陸離點了點頭。
錦初微微垂首,襝衽一禮便進去了,此前還道了聲,“小女葉錦初,多謝陸大人。”
“葉錦初。”
站在原地的陸離默念了一聲,垂眸看著手中的鑰匙。
五指瞬間握緊。
舒心,舒坦。
楊金活見鬼似得看見大人唇邊掛了一分笑意,還未及理論就被直接轟出了地牢。
陸離破天荒得屏退眾人,一個人坐在門外,聽著裏麵的聲響。
牢房之內,葉長清依舊坐在石床之上,抬頭看向鐵窗之外,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幾日未見,他頭上已長出了不少白發,沉默蕭索,卻難掩他通身的儒雅之氣。
“父親。”
錦初連忙上前來,喚了一聲。
這一聲“父親”,喊得葉長清身子顫了顫。
他一個人在黑暗裏待久了,都疑心不會再見到女兒了。
二人對視,葉長清的手指微動,搭在錦初的肩膀上,嘶啞著聲音道,“微微。”
聲音泄露了他內心的秘密。
他在大理寺獄中,心中的害怕和思念,像野草一般,無一日不在漫無邊際得瘋長。他嘴上說有多不希望錦初再來,心裏就有多渴望能再看見她。
冥冥之中似乎有那麼一股力量,支撐著他,讓他再次等到了女兒。
“您身子大好了。”錦初坐在他身邊笑道,眼圈微紅。
葉長清抬手攏了一下鬢發,笑道,“前幾日,有人往這兒送了大夫,想來這幾日你們為我著實辛苦了。”
除卻起初兩日挨過板子,之後再無一人為難過他。
前陣子,天後還未允許人探視。要知道,夜間探視、恕了苔刑、往牢裏送大夫,這些可都不是小罪名。
他猜是司馬南,或許還有沈誠,都在幫他暗中通融。
錦初不欲言及沈誠,觀牢房之中大相徑庭,猜是司馬南所為,絲毫不疑有他。
說實在的,這次的狀況,比上次的好太多了。
石床之下一隻炭盆燒著,散發著熱度和通紅的光。
那炭,想必是好的,燒起來沒有一絲煙嗆的味道。
石床之上,也加了一床薄被。
葉長清眼底雖有未消散的愁倦,臉上還有些蒼白,但麵色已好了不少,精神不錯,身上還帶著清苦的藥味兒。
她忍住了胸中翻騰的淚意,為父親邊切脈邊柔聲道,“父親您瘦了。病才剛轉好,夜裏切不可思慮過重,應好好睡覺才是。”
麵對女兒的關心,葉長清麵上笑了,回道,“為父又不是紙糊的身子,已無大礙了。隻是昨天夜裏沒怎麼休息好,今晨又起早了。”
是什麼令父親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錦初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差,心急探視時間緊迫,便和軟了眼神想問父親案情的原委。
錦初抬頭看向父親,眼神好不可憐,“您為了何事日夜懸心,可否告知女兒?”
“一想到不能助您脫困,女兒覺得自己實在不孝已極。”
四目相對,錦初眼中柔軟的光芒打動了葉長清的心。觸到這樣一雙眼睛,他搖了搖頭,終歎了口氣。
“微微,為父並非有什麼見不得人之事要瞞你,也沒有做過那天理不容之事,你可相信?”
“女兒自然相信父親。”錦初頷首輕道。
葉長清哽咽道,“他們說河東糧餉不翼而飛,可為父從未取過不義之財。他們又說吳清自殺謝罪,我雖未見過他的絕筆,卻無論如何也不信他會自殺。”
吳清曾與葉長清共事多年,二家關係也一直很好。
錦初不動聲色問道,“您為何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