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刀小試(一)
朔風凜凜,皚皚大雪蓋地。
茫茫天地之間,除卻零星的幾個行人抱臂趕路,剩下的,便是礙於生計,不得不冒著風雪出來討生活的底層百姓。
從南山堂的大門內飄出若有似無的藥味,原是爐火熏黑的砂鍋裏散發出的。
蹲在爐火旁的女子,不過剛及笄的模樣,一頭烏發用五彩纓線簡單挽了個髻。她手裏捏著本書,包裹皮上寫著“傷寒雜病論”,內裏卻是一本名為《巫山新語》的禁書。
“快,快,我家小兒不行了。”忽然踏進門的中年女子,急赤白臉的,伸著腦袋就喊:“管大夫,請救我家小兒一命。”
接著,烏壓壓闖進來好幾人。
裴約素被唬了一跳,眼看著一塊雪塊從屋簷而降,砸在門檻上。她忙將書藏好。
進來的幾人看穿著,應是住在附近的百姓。他們抬著一名約摸五六歲的男童,焦急全印在臉上。
男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看情形十分危急。
“你們快將他放下,他不可再受顛簸。”裴約素喚道。
幾人瞧她年輕,原是不將她放進眼中,可裴約素周身氣度不俗,和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相應成對比,便也聽了話,將男童放到一張毛氈上。
管郎中掀了簾子出來,為首的中年男子衝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下,“管大夫,救救我兒吧,求求你了。我可以給你做牛做馬——”
“你先起來。”管延京伸手扶他,卻抬頭望向裴約素:“裴小娘子,這小兒是何症狀?”
“我兒昨日摔了一跤,今日高燒不退,已是陷入昏迷啊!”
“病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陷入昏迷,初看,像是癇症。”
那男子與裴約素同時答曰。
管延京蹲下身去,翻看小兒眼皮,又試探呼吸,對裴約素道:“速取銀針來。”
“是。”
裴約素進了裏屋,不多時將針灸包拿出,同時帶出來的,還有一隻空碗。這幾個月裏,她早與管郎中培養出默契,她知道,管延京這是要放血救人。
裴約素將針灸包打開,取其中較細一根,遞給管延京。管延京探得穴位,快且準地紮下去。
有女子隱忍的哭聲傳來。
裴約素尋聲望去,那女子臉色蠟黃,中年模樣,看似應是小兒的阿娘。估摸見不得兒子受苦,才這般德行。
“你也別哭了,原是我對不住你。抱著成兒玩兒,卻失手摔了他。成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一旁的老婦掩麵,愧疚得不成樣子。
中年男子眼角也擠出幾滴淚,攬住自家阿娘和媳婦,三人抱作一團。
裴約素再次望向屋外的雪地,冷不丁地問了句:“小兒是摔在雪地裏了嗎?”
老婦一愣,局促答道:“不,不是,是在自家屋裏。”
那就是了。這雪這樣厚,小兒穿得也厚,怎的就摔成這副模樣。老百姓家裏用不起木板和陶瓷,大都以石鋪地,所以才能摔成這般——
等等。
裴約素突然想到什麼,卻被一道細聲細氣的女聲打斷。
“原本小孩子多摔摔才能長得大,沒成想就這樣了,婆婆也不是故意的,莫自責了。”
說話的女子一直站在後頭,裴約素這才看清了她。她比小兒的阿娘年輕許多,未必就是年紀,而是看上去。雖也是一身粗棉,但戴得銀簪。
“小兒緩過來了。”管延京起身道。
大家一看,男童已停止抽搐,也不再向外吐白沫,看起來十分安詳,似乎隻是睡著了。
“多謝管大夫救命之恩。”中年男子拉著媳婦一起跪下,“快,快謝謝管大夫。”
一家子人都跪在地上,朝管延京不停磕頭。其餘人都是真心的,隻那細聲細氣的年輕媳婦兒滿麵敷衍。
“不必如此,快起來。”管延京見慣這樣的場麵,虛扶了男人一把,轉頭朝裴約素道:“你將這裏收拾一下,我去後頭開方子。”
“管大夫,不知我兒何時能醒來?”小兒的阿娘問。
“快的話,一個時辰左右就能醒轉了。”管延京答。
一家子再次謝了又謝,起身後開始掏身上的錢。裴約素依照管延京的風格,對待街坊鄰居的普通百姓,隻收一半,其餘的皆退回去。
這一家子更高興了,嘴裏年年叨叨,說管大夫是再世扁鵲什麼的。
管延京剛巧從裏屋出來,聽見了這奉承,很是受用地捋了捋胡子,將藥方遞給男人:“小兒腦子裏有血塊,這是消血塊的方子,待小兒醒後,先服一帖,此後每日早晚兩次煎服。”
“是,是。”
男人抱起兒子,大兒媳撐傘,小兒媳攙扶婆婆,一家子在雪地裏漸行漸遠。
見裴約素一直發愣,管延京笑問:“藥都煎好了?”
“還沒呢。”裴約素回過神來,看一眼鍋裏,“不過快了。”
這藥是煎了給管大夫的獨子管永喝的。
管大夫媳婦兒死得早,隻留下這麼一個獨苗苗,偏還是個病秧子,春夏時節還能下地走走,到了秋冬,隻管躺在榻上。
其實,管延京在這一帶的名氣挺大,若要續弦,大把人家願意將姑娘送來。可偏偏管大夫不知是沉醉於醫學,還是對過世的妻子太癡情,根本沒想過續弦的事兒,活生生把自己耽誤成一個糟老頭兒。
裴約素平日裏本就話少,所以伴著一個老頭兒和一個病秧子,倒也不覺無趣。
說起來,這是裴約素回到長安的第三個月。
裴約素原是長安人氏,因家中變故,逃至阿娘故鄉潭州。誰知,舅舅家怕擔事兒,不肯收留她。饑寒交迫之下,她昏迷在路邊,被人當成一具死屍,卷了草席,丟到亂葬崗,後被一仵作發現,帶回家中養育。
仵作同其妻沒有孩子,收她做養女,待她視如己出,不但一應吃食給最好的,還教給她一身絕學。
養父在潭州名氣很大,隻要是經他手的案子,沒有破不了的。
他常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屍體遺留下的特征,是派給生者的信使,要仔細聆聽它們最後帶來的消息,這是對生者的尊重。
養父在裴約素眼中,不光是救命恩人,是慈父,也是很有本事的人。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影梅庵凶案”中被指認為凶手,處以極刑,養母也殉情而亡。裴約素從不信養父會殺人,更不信心性堅韌的養母會殉情。但她一介孤女,無法與當地府衙相抗衡,隻能當了首飾,收拾鋪蓋走人。
天下之大,再沒了她的容身之所,但因無所顧忌,又似乎哪裏都能容身。
裴約素想著,京畿之中,保不準能有機會,求得大人物的庇佑,遞上一紙冤屈,向遠在洛陽的聖上訴訴苦,還養父母清白。
若是再不自量力些,她甚至想將幼年時家中遭到的滅頂之災、阿耶阿娘的冤屈都翻上一翻。不過,這些隻能是想一想。
這幾年,天下不算太平。
突厥屢屢侵犯邊境,南麵又天災頻頻。老百姓們私下議論,莫不是聖上手段殘酷,樹敵太多,惹得天怒人怨才會如此。朝中各方勢力湧動,人人都想於皇權中分一杯羹,各個爭得頭破血流,又有幾人願意聽一聽老百姓的冤屈。
從潭州到長安,這一路上,草寇流民,無惡不作。老百姓窮困潦倒,卻大多隻能忍氣吞聲。
長安畢竟是都城,好歹能維持基本的繁榮。老百姓謀生計,也總是比城外或鄉野間的,要容易一些。
裴約素自個兒,能識字算賬,又通曉醫理,便來了管郎中的醫館裏討生活。管延京見她聰慧,便閑暇時教她一些醫術,她便也識趣地喚他一聲“師傅”。
每每想起這些,裴約素總是出神,醒過神後,又是一聲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