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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牛刀小試(二)

“管大哥,藥熬好了,趁熱喝了吧。”裴約素掀開簾子,將藥端進來。

透進來的冷風,令管永劇烈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止了咳,便換上一張笑臉,捧了藥,慢慢喝下去。

“師傅說,再喝一段時日,便給你換藥方。”裴約素接過空碗,坐在一邊的胡床上,說道。

“換不換的,也就這樣。我這身子骨,大約隻能靠藥吊著了。”管永苦笑一聲,大約是不想讓這些負麵的東西影響裴約素,又道:“多虧裴小娘子的照顧,我已好多了。”

裴約素仔細打量管永,發覺他肌膚細膩,又眉清目秀。若不是如今這副病懨懨的樣子,也該是個俊俏郎君,不知得多少小娘子愛慕。可惜了,年紀輕輕,患上肺病,幸得管郎中這位好阿耶,能精心將養著,不然早一命歸西,遑論婚嫁。

就算管永這樣病著,還是有令裴約素羨慕的地方。

她看出他眉間淡淡的哀愁,張口寬慰他:“生逢亂世,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管大哥有師傅這樣的好阿耶,能靜心養病,閑暇時還能讀書。等病好了,天下也太平了,管大哥走科舉試試,保不齊能中個舉子呢。”

管永目光透過虛空,仿佛真看到了這般美好的光景。隻是,眼底的光華疏忽而滅,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裴小娘子總是這樣會安慰人。”

“若是自己不懂得哄著自己,人生可就太難支撐了。”

“裴小娘子才多大,總這樣剛強。小娘子該嬌柔些,這樣才好。”

“大約是經曆得多了吧,心境便——”

外頭傳來吵鬧聲,夾雜著謾罵和砸東西的響動。

裴約素坐不住了,抬腳就往外頭走。

管家的房子是個一進的院子,門房做了醫館,一家兩口並一個聾啞的粗使婆子,現如今加上裴約素,都住在院子的廂房裏。

院子不大,走幾步就到了前頭。

掀簾一瞧,竟是上午來給小兒看病的一家子。

老婆子拉著兩個兒媳婦兒坐在地上撒潑,男人舉著拳頭,嘴裏罵罵咧咧。小兒正躺在門口的雪地上,臉上蓋了塊帕子。而管郎中跌坐在地上,口中哀嚎,似乎是剛挨了打。

“什麼百年醫術傳承!我兒上午還好好的,吃了你的藥,就送了命!你給他吃的是藥還是砒霜啊!老子要你賠命!”

“大家快來看啊,管大夫治死人了啊,我兒死得慘啊!”

愛瞧熱鬧是人的天性。雖是下著大雪,但門外還是逐漸聚集起了一群人。有人指指點點,有人幫腔討伐管大夫,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也有受過恩惠的替管大夫說話。

這一家子見人越聚越多,便似那西市的戲子,唱戲唱得越大聲。

裴約素眼底露出厭惡,但目光落到小兒身上時,又化作惋惜。稚子著實可憐,但無論如何,裴約素也不信管延京的藥能吃死人,這其中必有隱情。

再看管延京,一把老骨頭,縮在憑幾旁。平日裏再如何受百姓敬重,遇到鬧事的,也束手無策。

裴約素不動聲色走出屋去,悄聲在那替管大夫說話的人耳邊道:“速去報官。”

那人反應過來,忙腳不沾地地往縣衙的方向跑。

裴約素這才站了出來,朝那男人道:“你說管大夫的藥吃死了你兒子,可有證據?若是空口汙蔑,根據大唐律例,應處以笞刑。”

一句話落得擲地有聲,有如金石,還就把男人怔住了。

男人回過神來,見她不過一介女流,又是一直在醫館打下手的,便態度強硬起來,與上午跪地磕頭道謝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就是玉皇大帝在這兒,也是老子有理。你們這個黑心肝的醫館,老子今天砸了它,就當為我們大家夥兒除害了!”

“你敢!”裴約素清清冷冷的一道目光掃過去。

驀地,男人有些怵。他也不知為何,眼前的女子明明隻是個不知身份底細的百姓,偏偏周身的氣度不凡,總時不時令他忌憚。

隻是,大家夥兒都看著呢,他要是被一個小娘子唬住,也就真的顏麵掃地了。

於是,他惡劣地一笑,“誰不知你是老頭子買來給他那癆鬼兒子當媳婦兒的,如今,小的病在家裏,你這麼護著老的,難道是老的扒灰自己用了麼?”

人群中傳來哄笑。

裴約素眉心一皺。都道是窮山惡水出刁民,沒想到天子腳下竟也有百姓如此。求人時,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翻臉時,什麼汙言穢語都說得出口。

隻是,對方不仁,她卻不能不義。

裴約素麵無表情地褪下手鐲,舉到眾人眼前,最後望向男人:“小兒已經死了,你們把屍體抬過來無非是要錢。這隻白玉手鐲可當兩塊金餅子,若不信,大可尋個當鋪掌櫃來。”

人群中,有人驀地倒吸一口冷氣。

男人直接閉了嘴,眼裏仿佛隻看見了手鐲。

“隻是,你的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就不想弄弄清楚嗎?”裴約素將目光投向小兒的阿娘。

婦人一愣,怯懦地來了句:“難道,不是喝藥喝死的?”

裴約素又問老婦人:“你能當著大家的麵,重複一下你平日抱小兒的動作麼?”

老婦人不明所以,但還是做了,“就是,就是這樣——”

她采用的是豎抱的方式,即一手托著小兒屁股,一手托著背部。

“所以,你這樣抱小兒,是如何能摔到腦袋的?”裴約素問她。

老婦人一下子明白過來裴約素的用意,似乎想到什麼,隻是囁嚅著不敢說話,或者不清楚要不要說。

裴約素立刻捕捉到老婦人的神情,剛要細問,男人卻搶了先,“磕到門檻了。”

“是,是,我當時絆到了門檻,孩子屁股著地,腦袋磕到了門檻。”老婦像是找到主心骨,附和著兒子的話。

裴約素似笑非笑,“大家夥兒都聽到這老婦人的說辭了吧。”

她踱步到小兒屍體邊上,一下子掀開蓋在上頭的帕子。

大冬天的,小兒又是剛死了兩個時辰,看上去似乎是睡著了一般。裴約素一手抬起小兒後腦勺,摸了幾下,又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他整顆頭顱,沒有發現任何受傷痕跡。

剛剛還理直氣壯的一家子,此刻莫名緊張不已。

裴約素從憑幾上翻找到診籍,晾給所有人看。雖不是所有人都識得字,但都對這個熱鬧的下文抱有興趣。

“這家小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乃癇症發病症狀,管大夫采用了放血療法,成效顯著,後又開了消血塊的方子給這家人。全部過程,白紙黑字,診籍上清清楚楚記載了。”

“原本,小兒腦內出血,有多重可能,譬如打娘胎裏帶下來的毛病,或者血虛等等。但小兒的阿婆卻滿口謊言,說是小兒腦袋磕到門檻所致。你們紅口白牙汙蔑管大夫是真,想要訛一筆錢財也是真,隻是,小兒究竟因何亡故,這裏頭的隱情你們敢如實說嗎?”

裴約素一番話聲音不大,卻令男人額頭冷汗涔涔。

“好,說得好!”人群中傳來拍手稱快聲。

循聲望去,看熱鬧的人群裏,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鑲金簪玉的玉麵郎君,他饒有興致地望著裴約素,細長的桃花眼裏滿是欣賞之意。他身邊站著的中年男子,著淺緋色官服,周身氣度威嚴。

裴約素一下子猜出他的身份,忙行禮:“參見吳縣令。”

四周的百姓也紛紛行禮。

吳伯甫乃長安令,掌治京師。四旬的年紀,因為人刻板,故而為官數十載,仍舊是個五品官。同僚說他固執,百姓們倒是對他信任。

“來人,將這幾人通通帶回衙門。”吳伯甫道。

身後的不良人上前來,兩人抬小兒屍首,兩人押著這一家子回衙門。

裴約素看著眼前的一切,吳伯甫上前來,“小娘子,這件事不光涉及滋擾,也許還涉及命案,也請你跟我們回去一趟。”

他態度客氣,用的是一個“請”字。大概是他火眼睛睛,一眼能分辨是非,知她是受害者,又或者,他聽了她的話,認為她說得有理。

“是,不過,還請吳縣令容我些時辰,讓我安頓好管大夫。”裴約素不卑不亢道。

吳伯甫看過去,管延京一直癱坐在憑幾下,年紀一大把,被人這麼冷不丁推了一下,怕是傷了筋動了骨,便微微點頭:“也好。”

說完,一行人折身回衙門。

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去,卻有一雙眼睛,反複端詳了裴約素好一會兒。裴約素攙扶起管大夫,敏銳地覺察到身後的這一束目光,回頭一看,卻與那玉麵郎君四目相撞。

他勾唇一笑,隨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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