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七月初,我坐著馬車一個人悄悄回了鄉下。
我說過,我爹是個鬱鬱不得誌的老秀才,以前窮的唯唯諾諾,但自從我開始掙錢給家裏,竟又擺起了秀才老爺的款兒,整日拿著錢出入秦樓楚館。後來他被人慫恿,染上了大煙葉,和那些女人混在一起,愈發看我娘不順眼。
娘是個出嫁從夫的傳統女子,又整日操勞,不過三十就形同老叟惹得我爹白眼。我在百樂門不常回家,直到一天,大弟坐車進城報信,我才知道,我爹領著那外麵的女人回家,對娘輕則謾罵,重則拳腳相加。娘受不住,一根繩子吊死在了山坡上的歪脖子樹上。
我回家奔喪,要跟那女人拚命。我爹知道全家靠我賺錢,就好言好語棄了那女人,裝出來一副改過從新的樣子,當時二弟還小,我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跟著爹在家,就領他去了滬市,也送進了男校讀書。
一切看起來都合乎常理,隻是,我想起了一件前世被提及卻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我必須求個明白。
我娘吊死在歪脖子樹上後,我回家給娘殮屍,她死像極為痛苦,青筋暴起,眼眶眥裂,頭微微上抬直視前方。
當年我回去後趴在張道生懷裏哭訴,他卻告訴我吊死的人不會抬頭,讓我長個心眼。我雖有疑惑,可卻不敢深想,那畢竟是我爹,在那個年代,父權至上,哪有女兒懷疑親爹的道理。
如今想來,我娘的死疑點重重。
娘生前和同村安慶嫂關係極好,她死的時候安慶嫂對我欲言又止,隻說讓我好好呆在滬市別回來了。
我未進村,為了防止被人發現,特意守在了安慶嫂幹活的路上。她對我的問詢十分驚詫,眼神閃爍不敢吐露分毫,我便知道這其中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跪在安慶嫂麵前懇求道:“大娘,我知道您和我娘好過一場,她如今黃土枯骨不得往生,求您看在她和您往日的情分上,就給我個明白,別讓我娘含冤在九泉之下!”
安慶嫂雙目微怔,隨後兩眼通紅地扶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無人處。
“大妮兒,說實話,我也隻是懷疑,畢竟這事情實在太過湊巧了。那時候你爹領了那女人回家後,被蠱惑得五迷三道,那女人風月場出來的不是個善茬,和你爹合起來對你娘動手。”
“那天不少人都聽到了你家傳來的爭吵聲和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哀嚎聲,第二天一早你娘就被發現吊死在了樹上。”
“你爹說你娘是受不住自己吊死的,我是不信,她前幾天還跟我說要撐到你們成家了,去給你們看孩子,你娘雖然懦弱了些,卻也是個性情堅韌之人,怎麼幾天不到就吊死了呢?。”
安慶嫂不安的握著我的手叮囑道:“大妮兒,你娘生前最記掛的就是你們三個,你聽我的,別回來了,領著你弟弟們走吧。”
我謝別了安慶嫂,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地答案。轉身便來到了村口,我得從村頭光明正大得進去,讓所有人知道我回來過。
“爹”,陰暗的屋子裏彌漫著大煙的味道,一個佝僂的人影側躺在東屋的炕上,倚著炕桌,吞雲吐霧。
我爹慢慢抬起眼瞼,用拉長的聲音緩慢說道:“大妮兒,你怎麼回來了~”
“爹,我回來看看您啊。”我走進坐在對麵的椅子上哭訴道:“我被百樂門趕了出來,如今快無處可去了,爹,我這些年給您了那麼多錢,你收留收留我吧。”
“什麼?你被趕出來了?”我爹扯著嘶啞的聲音,立馬也要趕我走。
“我不走”,我幽幽地看著他道:“這,不是快到娘的祭日了嘛,最近我老是做夢,夢到娘在地底下跟我哭啊,她死的冤啊,她想讓人陪,整的我夜不能寐。”
“爹,你還記得娘嗎?”我質問道。
“什麼神神鬼鬼的,都是無稽之談!”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
“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娘自己想不開吊死的,長得就一副短命相,我一副棺材埋了已經對得起她了,敗門檻的下賤貨,她還想怎麼樣!”
“是嗎,爹,可娘說她死的冤啊,她不想投胎啊!”我瞪大眼睛高聲對著他說道。
我爹停頓片刻,睜開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對我罵道:
“死的冤?她死得活該,出嫁從夫,老子讓她生就生,讓她死就死。你這個不要臉的皮子,竟然這麼對老子說話的,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把你養這麼大,你為了你娘那個賤人對老子發脾氣,現在不掙錢了想回來吃白食,看我弄不死你!”
說完便把手裏的大煙槍狠狠砸到了我頭上,血流如注,我用手帕捂著傷口,立馬哭著跑了出去,他趿拉著鞋繼續追著我要打。
我衝著大街跑邊高聲求饒:“爹我錯了,您別打我了,我被百樂門趕出來賺不到錢了我也沒法子,我再找營生養活您。”
“你這個招災地賠錢貨,趕緊滾,別回來了。”邊喘著邊提著跑丟地鞋回了家。
大街上地街坊鄰居邊嘀咕邊問我怎麼了,我隻道惹了大人物,被百樂門趕了出來,如今回來避難,我爹容不得我,如今我要去外麵呆幾個月。
演完這裏的戲,我又立刻趕赴下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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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市,聖華男高。
我穿著摩登的長裙,撐著豔麗的蕾絲傘施施然站在門口,接受著來來回回或好奇或輕視的打量。
每個月月初都是給家裏送錢的日子,隻是我一個花枝招展舞-女,從來不敢親自來送,生怕弟弟們被人輕看。這次,我大張旗鼓得來,不是嫌我丟人嗎,我光明正大得讓同學喊他出來,看他到時候怎麼跟同學解釋。
我無聊的揮著手絹驅趕炎熱,等得滿臉不耐煩。
這時,從校內衝出來了一個英俊的青年左右張望。
來了,我立馬麵帶笑容興奮地高聲大喊道:“大弟,承文,姐在這兒,這兒。”引得周圍一片學生竊竊私語。高承文臉色一變急忙跑過來,拉著我就到了街角的牆邊。
“姐你怎麼來我們學校了,不是說好了,我要安心學習,你穿成這樣別的同學看到指不定怎麼編排我呢,我還要不要臉了。”高承文氣急敗壞道。
“承文,姐錯了,你別生氣。”我急忙拿出二百塊塞給他,焦急道:“姐出事兒了,我惹了金公館不快,被趕了出來,如今百樂門都回不去了。我手頭現在就這點錢了,你先拿回去給爹和二弟,我要出去避避難,等風頭過去了,我再給你們寄錢回來。”我滔滔不絕的講完,高承文聽的臉色大變。
“什麼?你惹到金公館了?你一個舞-女伺候人都不會伺候,要你有什麼用,你沒給我們家招禍吧,你看我告訴爹,不打斷你的腿。”
“沒有沒有。”我急忙說道,“金公館不認識你們,姐這次正好撞見他大老婆,現在我在百樂門得臉都丟光了,我怕他老婆報複,出去躲躲,等他老婆氣消了我就回來。”
扯謊嘛,隨口就來,我在臨走時拜托經理隱瞞了我離開的真相,整個百樂門都以為我是被金公館打後被逼離開,就是高承文自己去打聽,也漏不出破綻。
“行了,我知道了,你趕緊走吧,錢我給爹,你消停了快回來,九月份我們還要交學費呢,記得寄錢來。還有,你下次有事寫信給我,別來學校找我了。”說罷便轉身回了學校。
我幽幽的看著承文的背影,錢嘛,他肯定會給爹的,隻不過是不是二百就難說了。畢竟,戀慕他的小學妹應該已經和他搞在了一塊,他以後會娶富家千金也很快就要出現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可要兩頭花錢,大名鼎鼎的學生會高學長,為了維持住自己的形象,怎麼能漏窮呢?
不過哪怕一百錢,也足夠家裏幾個月的開銷了,可惜,我爹抽大煙,弟弟們這幾年被我養的花錢大手大腳,再多的錢也難免束手束腳。不過,那不是我該管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