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望塵樓出來,肖南回心事重重,莫名有些煩悶。
姚易說的道理她並非不懂,有些舊事也並非無跡可查,隻是不能查。那是瘡疤,揭開是要流血的。
肖準也是因為深知如此,才幾乎從不在她麵前提起那些往事吧。
她自認了解肖準的脾性,戰場出身的人剛正有餘而柔韌不足,她自己就是這樣,她是肖準教出來的,肖準也差不多是這樣。
朝堂上是另一種戰場,大家無刀無槍,也看不見一招一式,但等到回合結束,便會有人被斬落馬下,結果是一樣的。
肖準不適合那樣的戰場,肖南回知道,但也幫不上忙,隻能憂心。
轉眼已是正午時分,不知怎的,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突然就陰沉了起來,肖南回眯眼望去,隻見一片黑壓壓的雲排成一條線從遠方飄來。
這闕城的天,真是說變就變呢。
陳叔還未派人來喚,肖準怕是一時半刻不會回府了,她若想去永業寺祈願現在便要出城了,否則城門關閉前就回不來了。
算了,一個人也還是要去的。
肖南回今年的生辰願望是:希望肖準平平安安。
其實從她認識肖準的那天起,她的每一個生辰都隻有這一個願望。
然後過往的每一年,它們都實現了。
所以肖南回覺得,寺廟還是靈驗的。
至少至今為止都是如此。
今年的開端不是很好,但總會有個美滿結尾的。
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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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業寺坐落在闕城城東三十裏處的樞夕山上,寺廟雖小,香客眾多。
相傳建寺之時,寺名本為用永鄴寺。永鄴是古時地名,寺建於此,故名永鄴。
可自從寺廟落成以來,永鄴便災難連連,先是連年的水患衝垮了山下的村莊,然後便是亢旱七年,緊接著赤州動亂連年戰火,永鄴寺的寺門遭巨石滾落,塌了一半,原本匾額上的“永鄴”二字損毀後隻剩“永業”,寺廟主持覺得許是天意,便不再讓人修複匾額,隻重建了寺門。
從此永鄴寺變成了永業寺,也是奇了怪,自此以後永鄴一地再無災害,寺廟內雖無高僧坐鎮卻靈驗非常,隻是這靈驗不在祈福而在避禍。簡而言之,若是有人覺得自己恐有禍事上身,便會來永業寺祈求庇佑,隻需三炷香,便能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如此靈寺,香客自然少不了。
但是上香趕早不趕晚,像肖南回這樣晌午過後才來的人並不多。
掃撒的小僧幫忙牽了吉祥栓在一旁,那裏除了幾匹馬外還停著一輛馬車,肖南回瞄了一眼沒太在意,急匆匆地拾階而上,向寺門走去。
天色依舊陰沉,院內一簇簇金色花朵雖然開得正好,但卻因為沒有陽光的照拂而失了幾分光彩。永業寺不似其他寺院植鬆柏,而是留了建寺時便有的金茶梅,茶梅本就難養,金色更是難得,但永業寺的水土十分適宜茶梅生長,不需費心打理便也年年花香滿園。
肖南回左看看右看看,眼裏也有歡喜,但一想到肖準不在,便又覺得少了些樂趣。
暗自歎口氣,肖南回徑直向正殿走去。西南邊飄來的那片烏雲似乎又近了不少,正壓在大殿的飛簷之上,沒來由地讓人生出一種壓抑之感。遠遠地,肖南回便注意到殿門口站了個人,那人穿著講究負手而立,她眼尖地看到對方微微側身,將腰上配著的長刀掩到身體的另一側去。
肖南回收回目光,心下也沒太多計較,闕城是皇城,有的是身份顯赫的人,有些世家出門並不願意彰顯身份,因此都會盡量避開佩戴可以識別自己身份的東西。
想是永業寺地處偏僻,便仍是帶了武器傍身吧。
肖南回腦袋裏想著,已和那人擦身而過。
殿內懸掛的經幡擋住了室外的光線,四周暗了下來,一陣清冷的氣息撲麵而來,許是外麵的花香太過清甜,雨前返潮的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苦味。
肖南回適應了一下光線,徑直走到蒲團前,拿起素帕擦了擦手,然後點上三炷香。
摻了麝香和雪蓮的古香味道辛暖,中和了空氣裏先前的味道,肖南回深吸一口氣,低聲念道保佑肖準平安。
遠處廂房那斷斷續續敲打木魚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寂靜的大殿內一時隻剩她的低語。
她從戰事開始念起,又念到肖準手下的將領們,最後念到侯府和肖準。不知過了多久,肖南回舉著香的手一抖,已經燒了半截的香灰落在手上,有些燙。她細細想了想,覺得沒有漏下的,便恭敬低頭三拜,將香插入爐中後又俯下身叩首。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不知怎的就看到了香案旁擺著的簽筒,一時有些猶豫。
今天下人信奉神佛,肖南回見過那些拜神的人,覺得十分麻煩而且供品昂貴,便轉而拜佛。要說心底有幾分信,肖南回自己也說不準,但每每開戰前,肖準都是要拜一遍神佛的,久而久之肖南回也覺得這是必要的。
但求簽問卦的事,肖南回從沒幹過。她不懂命數天理,隻知道人各有命,且命之一字,越算越薄,她自認是福薄之人,經不起這一算。但今天不知怎的,姚易說的話一直縈繞在她腦子裏,剛剛一看到簽筒便又冒了出來。
你說如果他現在知道了,那些人會放過他嗎?
如今的肖準,早已不是當年的懵懂少年了。但世事無常,肖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人能對無常有所預見,是不是就能避免所謂無常呢?
肖南回不知道,但等她反應過來,簽筒已經握在手中了。
八角形的木筒外層被磨得發亮,一百支簽攏在其中也沉甸甸的。
肖南回閉上眼,一邊默念一邊搖動簽筒。
嘩啦啦,嘩啦啦。
一支纖細的竹簽從簽筒上冒了出來,肖南回仍閉著眼,手下一用力,那支簽“嗖”地飛了出去。
肖南回睜開眼,有些哭笑不得。
大殿內供奉的佛像兩旁掛著直達屋頂的巨大經幡,經幡離地麵幾寸高,剛好有條縫隙,肖南回的那支簽便從那縫隙滑了進去,就落在不遠處。
此處是永業寺的大殿,佛像後的念經台是絕不允許外人進入的。肖南回伸長手臂去夠那支簽,卻總是差一點。
突然,大殿深處傳來一陣十分輕的腳步聲。
肖南回動作一僵,沒想到這大殿裏除她之外,竟然還有別人。
難道是住持一空法師?還是看殿的師父?但以往若是有僧人在殿內,香客來上香時便會主動上前幫忙誦上幾段經文。
或許隻是個剛上殿的小僧?
肖南回微微低下身,透過經幡下的那縫隙向裏麵看去。
晦暗光線中,隱隱能見一雙靴子由遠而近,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隨後一隻戴著佛珠的修長手將那枚竹簽撿起。
那鞋子絕不是寺廟中修行之人穿的鞋子。但那佛珠卻是隻有修行人才能有的稀罕成色。
壓下疑惑,肖南回還是客氣道:“不知師父在此,多有打擾。”
半晌,一道聲線隔著簾子響起。
“無妨。”
短短兩個字,卻讓肖南回一愣。
這個聲音太年輕了,如何也讓人無法聯想到那些枯坐念經的老師父。可若說年輕,這聲音中又透著一股無悲無喜,像是老僧一般平靜無波,讓人摸不著情緒。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道聲音又響起:“施主求簽所問何事?”
肖南回猶疑片刻,還是照實回答道:“問家中親人是否平安。”
帷幔後有片刻的平靜,隨後說道:“你既已求平安,便不必再問。求了又問,實是不信。”
肖南回一窘,知道對方聽見了自己方才的念叨,但也覺得對方說的有道理。
一隻手從經幡下伸出,拈著那根簽準確投入簽筒中,快到肖南回來不及看清是何簽。
“施主親自登山門拜訪,為何隻問他人,不問自己?”
肖南回思索一番,老實答道:“我不知道要問什麼。”
肖南回人生在世二十年,七歲前隻求平安活命,七歲後的平安都是肖準給的,她便為肖準求平安。至於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還需要什麼。
經幡後的人似乎並不感到驚訝,隻淡淡道:“商賈問財運,病患問流年,官宦問仕途,女子問姻緣。”
姻緣?她的姻緣,會是肖準嗎?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以前沒奢求過什麼特別的東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
人似乎總是這樣,自己都給不了答案的問題,卻期望神明能夠回答。
肖南回猶豫片刻,再次拿起那隻簽筒,小心晃動,過了許久,才有一隻簽掉出來。肖南回瞄了一眼。
四十九。
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擲出茭杯,一正一反。
中簽。
經幡後的手拿起那隻竹簽,似乎端詳了一會,肖南回心跳的有些快。
片刻後,一張薄薄的簽文從經幡下遞了過來。
肖南回伸手接過,心裏咯噔一下。
正當中三個字“下下簽”,下麵是四句簽文:
遙望山間一盞燈,四下臨淵路難見。
欲探燈下影中人,卻逢風起雲遮月。
肖南回的手指尖有些泛白,柔軟的宣紙在她手中起了皺。
“不知施主剛剛所問何事?”
肖南回澀然開口:“姻緣。”
“施主姻緣坎坷。”
這還用你說?肖南回莫名就覺得胸口翻湧起一股濁氣,若不是這人挑唆,或許她根本就不會求這隻簽。當下對經幡後的那人甚是不想搭理,全然將對出家人應有的尊敬拋到了腦後。她起身理了理衣服,將蒲團放回原位,留下一點香火錢便欲離開。
經幡後的聲音突然響起,竟還帶著點笑意:“施主可知絕處逢生的道理?”
這道古井無波的聲音終於有了點人情味,但肖南回卻半點不覺得開心:“師父有何見解?還請一次說個明白。”
那道聲音再次恢複了平靜:“昔日永鄴寺無福,卻偏要求福,最終落入絕境,一朝醒悟,改為消業,便得重生。施主姻緣亦是如此。”
肖南回沒再回應,將那簽文揉成團胡亂往袖中一塞,快步向外走去。
殿門前那佩刀的男子正抱臂打量著她,肖南回腳下生風,也懶得理會,院子裏的金茶梅被這風帶的搖搖晃晃,落下點點細碎的花瓣,似是歎息。
縱馬離開寺門的時候,肖南回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那門上破敗的匾額。
永業。
業。業障也。
之前沒覺得,現在真是怎麼看怎麼晦氣,肖南回趕緊摸了兩把吉祥的屁股,安慰自己放寬心,然後從衣袖裏掏出那團簽文,惡狠狠撕成幾片扔進草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