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我還想到廣州讀個大學,熊家不能隻做個有錢的土財主。”天開湊近老爺子的耳邊,輕輕地說出自己心裏的想法。其實,前次去廣州就已經到大學裏投考並通過了錄取,這才敢向老爺子亮底牌。再說三弟天元都決定去上海讀複旦了,自己更不能落後。長兄必須有個長兄的榜樣,生意上如此,學業上更加應該。
熊傑臣一聽,喜出望外,想不到勤謹的天開這麼出息,有誌向。他就擔心熊家將來窮得隻剩下錢,耕讀傳家才是真正的根本啊。要是能在廣州讀出點名堂,將來弄個一官半職什麼的,那可光耀門庭,為祖宗長臉了。
“那你這次賣完糧食就先留在廣州念書吧,屋裏有你娘照顧,你就放心在那邊做你的學業。”熊傑臣叮囑兒子。
“哎。”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真是應了那句俗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回不光是濕鞋了。
熊家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紅火,把財富都聚集去了,引得遠近多少人的眼紅和覬覦,尤其是那些靠打家劫舍為生的剪徑之徒。到大院來明火執仗又沒那個能耐和膽量,那一丈多高兩尺多厚的青石護院牆,沒有強力的火炮根本碰不出一個印子來,何況院內還有三座互為犄角的五層炮樓,堅固得銅牆鐵壁一般,居高臨下,日夜監護著,根本近不得前。還有院內豢養的那高大威猛的大狼狗,一口能撕扯下人的一條大腿肉來,光一聲狂吼就能嚇破幾多人的小膽兒。
劫財的強人不敢明著來大院打主意,但熊家這麼大的生意總不能關起門來在大院裏做,總得往外流通才成,天開常年在外放船下廣州,水路千裏,一去十天半月,總有機會下手。得一次手就發大了。
這回,天開又裝了滿滿兩船的糧食,從雞喇碼頭沿柳江河直下廣州。其時適逢開春雨季,江水滔滔,風高浪急。臨別前,十七歲的夫人董惠珍,抱著尚在繈褓的柳生為遠行的丈夫整理行裝,剛才還好好的柳生,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聲淒婉,哄都哄不住,董惠珍心裏頓時一咯噔,腦海裏驟然落下了一團揮之不去的陰影。
熊天開先到父親的房裏行禮告別,少不得領教一番叮囑。熊傑臣立本想再多說教幾句,又覺得兒子現在已經成熟,能獨擋一麵了,用不著婆婆媽媽地囉嗦,自己的閱曆見識還不比得走南闖北的他廣博呢。
“去吧,路上小心點,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端坐在太師椅上的熊傑臣抬起右手,輕輕揮了揮。
“嗯 ,兒子記著呢。”
接著又到自己的母親房裏去辭行,卻不見母親在房間,隻好折回自己的屋裏。
一切行李夫人已經幫打點齊備,牽掛著糧船的熊天開,接過夫人遞上的行李箱,說聲“辛苦你了”就要往外走。
“天開——”
熊天開剛走出房門,董惠珍望著丈夫的背影脫口喊了一句,猛然生出千萬種不舍。
“你還有什麼事麼?”
熊天開回過頭來,看著含情脈脈的董惠珍,居然也邁不開步子來。直到現在才突然感覺到娶回來兩年的夫人,都給自己生下兒子了,卻還這麼嬌小脆弱,這麼需要嗬護,這麼離不開自己。他覺得有些欠疚,有些對不起可憐巴巴的小夫人。可是沒有辦法,熊家大院的重擔壓在自己的肩上,為了這個大家庭的發展,他不得不做出一個長子應有的榜樣和犧牲。
“沒什麼,你去吧,路上小心著,自己照顧好自己。”
董惠珍抹抹眼睛,訕訕地笑了笑。
“你也自己照顧好自己,還有我們的兒子。對了,還要好好孝敬老人,別讓我爸嘔氣,他有時脾氣不太好。”
熊天開囑咐著。
“放心,我曉得的咯。隻是你可得早點回來。我和兒子等著你——”
“嗯。學校放假我立馬就回來,到時給你買對新式的金耳環,你戴起來一定好看。上回去廣州就看中了的,臨走有事耽擱了,沒空去店子裏要,這回去了一定記得,先買好放在包裏存起來。”
“稀罕呢!”董惠珍嘣出一句難斷褒貶的話來,眼睛望著別處,想是眶裏的淚花忍不住要迸瀉了。
“那我走了啊,你在家一定要好好的。”
熊天開摸摸兒子的小頭,然後向娘兒兩個揮揮手。
未到大院門口,卻發現母親早已在那裏候著。
“娘,我走了,惠珍和柳生母子兩個就交給您老關照了。”
熊天開向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
覃氏拉著天開的手,少不得又是一番叮嚀。
誰知道這一走竟成永別!
熊天開的運糧船在西江上行了一天一夜,還沒到廣州,便在半路遭遇了險惡的強人。這幫強盜不知從哪裏開始跟蹤上了他們,行到一個峽口灘頭,突然被前後攔住,要劫糧食。熊天開仗著自己的船大不易攻取,不肯向強人就範,雙方對峙了足足半個時辰,最後強人們終於忍耐不住,強行攻上糧船大開殺戒,船工們根本無法抵抗,紛紛落水逃命,來不及逃的便成了強人們的刀下冤鬼。可憐熊天開雖奮力抵擋,終因寡不敵眾血染糧船,一命嗚呼。強人們棄下熊天開的屍首,開著劫得的糧船一陣狂嘯揚長而去不知所蹤。
熊天開出事的消息傳到成團熊家大院時,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之前還一直以為他剛入了廣州的大學,忙著念書交友,連封家書也沒時間寫呢,誰知道竟是這般遭遇......得到消息的熊傑臣把持不住,中年喪子的他當時就暈死過去。可他的天絕不能坍塌,他還得強打起精神,調動全家來安慰剛剛年滿十七歲的兒媳婦董惠珍,她與柳生從此成了一對天可憐見的寡母孤兒。
丈夫無辜被害,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裏,任你家財萬貫也莫可奈何,連個公道都討還不了。一個失去依傍的十七歲的小女子又能有什麼法子,隻好自認命苦。隻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會對著空了半邊的床鋪,癡癡地抱怨一番:“死鬼,你走了就走了,走得那麼幹淨,也不管我們娘兒兩個了。後麵的路還那麼長,你讓我一個人怎麼帶著柳生走?噢對了,你臨走時答應買給我的新式金耳環呢,幾時可以說話做數啊?你從來說話都是算數的,這回怎麼就耍起麻賴來了?嗚嗚——”說著說著眼淚便河螺線線一樣地掛滿了淒冷的臉龐。
好在大院裏還有公公婆婆的全力嗬護,一大家子的人並沒有誰為難他們母子。
熊傑臣一脈嫡係上幾輩子就女多男少,到了他這一代,更是獨苗單傳。為了開枝散葉,他一口氣娶了四房太太,榨幹一身精氣,終於有了一點起色,雖然不盡人意,總算有了三個兒子。原本以為再經過下一代的努力,一生三,三生九,九生無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實現熊家大院人丁興旺的家族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