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丘之國修仙的九尾狐,與那些走邪路、傷天害理的同類並不相同。
他們修行,百年便生一條尾巴,也受一次天劫,天雷隻劈一道,而青丘的狐狸,需千年才長一條尾巴,待九尾齊全,方迎來唯一一場大天劫。
九道天雷橫空劈下,受住了則修為大進,從仙家幼靈蛻為真正神仙;受不住,便是魂飛魄散,湮滅於九霄。
可這九千年來,青畫貪玩嗜睡,總以為即便天劫到來,也有父君為她抵擋,卻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在這荒郊野林獨自應劫。
一想到東留當年渡劫的場麵——九道天雷將青丘山頭都削去一層,若非白析替他擋下八道,東留恐怕早已不在。饒是如此,東留仍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白析更是閉關許久。
青畫控製不住地想:父君送我到蓮祗這兒,是不是因為他護不住我了?他是不是為了東留......舍棄了我?
紫色天雷自蒼穹直貫而下。青畫睜眼看著電光迫近,渾身僵硬,竟忘了施法自護。可憑她那點修為,在這天雷麵前,大抵也無濟於事。
來不及反應,她已被天雷劈回原形。一身白狐毛焦黑片片,散發出烤肉般的氣味。青畫咳出一口血,嗅了嗅——居然覺得還挺香。
狐之將死,想的竟是這些無關之事。
青畫覺得自己大概要死在這兒了。僅僅一道天雷就已劈去半條命,後麵的又如何接得住?此生短暫,沒什麼大出息也就罷了,竟連死都沒死在自家地界。
客死異鄉,想想都覺得悲哀。
“東留......”她喃喃道,眼眶頓時濕了。此刻已不期盼什麼,隻願死時身邊能有個相識之人,而非獨自孤獨離世。
喘息之間,第二道天雷已至。她抬眼望去,隻見電光之中,竟有鳳凰展翅的絢麗身影。
青畫頭一回覺得鳳凰羽毛如此好看。隻是那隻展翅的鳳凰還是隻雛鳥模樣,挨了一記雷擊,便直直墜落在她身上。
青畫疼得齜牙咧嘴:“清黎,你這沒用的小東西......”
清黎一口血水吐在她臉上:“你......”
果然沒用,連話都說不全了,壓在她身上又重又疼。
烤狐狸與烤鳳凰的香氣混在一起,直往青畫鼻子裏鑽。她竟還有心思琢磨鳳凰肉是何種滋味,想著不能白白死去,臨死前總得嘗上一口,於是低頭一口咬在清黎的翅膀上。
“嗷——”鳳凰啼鳴響徹九霄,聽著卻更像慘嚎。
撕扯間,青畫看見東留持劍盤坐在她身旁,周身籠罩著一層光暈。接連兩道天雷落下,光暈早已潰散。他雙眼緊閉,牙關咬得死緊,握劍的手仿佛要將劍柄捏碎。
“父君......”她忍不住哭了——那是父君的佩劍,東留正用它為自己抵擋天雷。
東留連受三道天雷,終於暈倒在地,身上衣物早已破爛不堪。再這樣下去,他們三個怕都得死在這兒。
也罷,死時還有兩個墊背的。
青畫總算不是“孤獨終老”了。東留終究沒讓她獨自麵對死亡的恐懼。
一襲大紅袍子自天際悠悠飄落,那紋樣,像極了蓮祗常穿的那件。
青畫鬆了口氣,終於安心暈去。
“你沒死。”朦朧之中,那聲音再度響起。仍在竹林裏,隻是這一次,青畫瞧見了那人的身影。
迷蒙白霧中,他離得很遠,隻依稀見得一道黑影,是個少年模樣。可他的聲音卻如在耳畔:
“是啊,我沒死,我師父來救我們了。”青畫得意道,“哎,你是誰?”
“凡事皆有因果,有過去亦有未來。你如今所做的一切,皆在改變將來。”他緩緩道,“白青畫,你本該死在這三生秘鏡之中,卻得這兩人相救。你既未死,可知將來又會是誰替你而死?”
青畫愣住,那聲音卻如輕煙般消散:“你好自為之。”
救下他們的果然是蓮祗。青畫醒來後,聽照顧她的三師姐說,師父用一件袍子兜回三隻小畜生——兩隻白狐一隻火鳳,烤肉的香氣足足彌漫了三十六天才散盡。
青畫不敢反駁,心裏卻很想糾正三師姐:用“三隻畜生”形容我們可不妥,清黎是隻鳥兒,我們湊一塊兒分明是三隻禽獸。
她沉默片刻,問道:“三師姐,我睡了多久?”
“小七呀,你睡了三個月。”
“三......”青畫又頓了頓,“東留呢?清黎呢?”
“小五倒是醒了。”三師姐停了停,“倒是小六,苦撐著受了三道天雷,還躺著呢。”
青畫心裏揪得難受:“師姐,我想去看看他。”
“你這模樣還去看他?”三師姐用手指戳她,疼得她直抽氣。
青畫扁嘴:“三師姐......”
三師姐輕歎一聲:“你去了也隻是心疼。”
終究沒能去成。又將養了幾日,青畫總算能下床到外頭曬曬太陽。每日來叨擾她的,也隻有清黎。
經此一役,她與清黎之間那點小矛盾與彼此看不順眼,倒是消減了許多。見麵雖還瞪眼,卻沒了當初那種恨不得咬碎銀牙打上一架的心思。
清黎舉著胳膊給她看,上麵兩排牙印又深又長,憤憤道:“青畫,你已經咬過了!”
青畫擼起袖子:“你要不要也咬一口?”
“你......”清黎咬牙切齒,“沒見過你這樣的姑娘!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
青畫的氣勢一下子弱了。
有恩必報是青丘的優良傳統,在清黎麵前,她實在強硬不起來。
尋了個無人注意的時辰,青畫讓清黎幫忙守著,自己偷偷溜進了東留的房間。
東留的房間她很熟悉。不論在青丘還是在鳳凰竹林,青畫總喜歡鑽進他屋裏。東留會點一支寧神香,嫋嫋煙縷之中,她翻看琴譜,他則靠在窗前小憩,手裏還握著一本隻翻了幾頁的書。
東留討厭看書。他不是隻好學的狐狸,每每見到書本便瞌睡,比什麼都準。
可今日,窗前小幾邊沒有東留趴睡的身影。香爐依舊青煙嫋繞,朦朧之中,青畫看見東留在床上蜷縮成小小一團。
真是隻安靜的狐狸。
醒著時不喜多言,更別說睡著之後——他連身都不翻一下。
青畫坐到床邊。東留還未醒來,身上傷勢大抵已愈,卻仍有幾處皮毛未生,血肉模糊,深可見骨。
“東留。”她也化成小狐狸模樣,蜷在他身旁,用鼻子輕輕拱了拱他。東留一動不動。
“東留,”她又喚,“東留!”
下一刻,她被人拎著後頸提了起來。青畫嚇了一跳,四爪亂蹬,那人“嘖”了一聲,她立刻老實了。
蓮祗拎著她對視,桃花眼裏滿是戲謔:“喲,小七,來看小六了?”
青畫張了張嘴,耷拉著腦袋沮喪道:“師父,東留怎麼還不醒啊?”
“沒死已是命大,真是胡來。”蓮祗抱著青畫,真像抱著隻小寵,一下一下順著她的毛,“小六那把劍,是你們青丘的墨逢劍吧?要不是它護著你們,今晚咱們就能吃烤肉了——真是可惜!”
青畫:“......”
墨逢劍,青丘狐王代代相傳的寶劍,曆經萬年早已生靈,比他們幾個本事高得多。
“小七,為師送你件寶貝。”蓮祗從袖中取出一把流光瀲灩的羽毛扇,“往後用它做武器吧。”
“師父,這是......”看著這把精致奪目的扇子,青畫忽然想起清黎那身炫麗的羽毛——都一樣閃亮!
“用為師的羽毛所製。”
果然......
“你們青丘琴技雖威力不俗,可到哪兒都得抱張琴,未免太不方便。”蓮祗續道,“往後出門帶上這把扇子,上頭有為師的氣息,識相的不敢為難你。”
青畫點點頭,又問:“師父,那三生秘鏡裏的少年,便是不識相的吧?”
“最不識相的就是他!”蓮祗道,“可他哪是什麼少年郎——他比我還老,天地未分時就在了。”
青畫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師父也知道自己很老了呀!
“小七,你這年紀便能窺見三生秘鏡,為師也不知是好是壞,隻能贈你羽扇暫作護持。”
蓮祗這般不正經的人竟說出這樣的話,青畫頓時大為感動,一把鼻涕一把淚蹭在他的紅袍上:“師父,你要不要也送東留一把......”
“你還真是護短!”蓮祗拎起她的耳朵,“他有墨逢劍,哪還需為師為他拔毛!”
聽他這麼說,青畫便安心了——東留不會有事了。
蓮祗忽然輕輕一歎:“小七,你呀......”
春去秋來,四季輪轉一回,東留終於醒了。
蓮祗將羽扇交給青畫後,也閉關靜修去了。想來抵擋四道天雷,亦極耗心神。青畫為羽扇取名“斂豔”——既是蓮祗的羽毛所製,自然該配個流光溢彩的名字。
這一年裏,清黎修煉得極為刻苦。他的劍法進步顯著,與大師兄過招時,已無需對方相讓。大師兄誇讚道:“小五來鳳凰竹林三百年,我還從未見他如此勤勉!”
清黎眯著眼笑:“我總不能做個沒用的師兄。師弟師妹遇險時,好歹要有能力護著——是不是呀,二師兄?”
二師兄的臉登時黑了,抓著人參就要擼袖揍他。
他們這位二師兄明遙,是眾弟子中武力最低的。
清黎能空手打他三個,他便索性棄武從道,在術法上另辟蹊徑,兼修醫術,施起法來比他們六個都強。
清黎樂嗬嗬地與明遙嬉鬧,青畫在一旁看著,也跟著笑起來。
三師姐卻一巴掌輕拍過來:“小七,莫偷懶。”
青畫捂著腦袋輕歎。這三師姐待她極好,唯獨修行時看得極嚴,她一停手,巴掌便招呼過來了。
手下琴弦再度撥動,風聲和著琴音徐徐而起,四周竹枝隨旋律輕輕搖曳。
在這明媚午後,別有一番悠然意境。
青畫忽然停了下來。
心跳得極快,仿佛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三師姐看向她,挑眉道:“怎麼又停了?”
青畫捂著嘴,又哭又笑,提著裙擺便往回跑:
“東留——東留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