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血,又一次弄臟了媽媽剛拖完的地。
媽媽的尖叫比我的嗚咽先一步抵達。
“林芥!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要抓!不要把那些臟東西流出來!”
她舉著消毒噴霧對著我,像在驅趕什麼致命的病毒。
我疼得蜷縮在地上,小聲哀求:
“媽媽,我癢......我控製不住......”
“控製不住就滾出去!”
為了不惹她生氣,我偷偷藏起了醫生開的所有藥膏。
因為那些油膩的藥膏會弄臟床單,會讓她發瘋。
今天是我七歲的生日。
我用攢了三年的零花錢,給她買了一整箱她最愛的消毒液做禮物。
我捧著禮物,期待地看著她。
“媽媽,今天是我生日......我的生日願望,是你能抱我一下,就一下。”
她看著我潰爛流膿的手臂,臉色鐵青。
“滾開!別用你的臟手碰我的禮物!”
她一腳踹翻了紙箱。
瓶瓶罐罐碎裂一地,透明的液體浸濕了我單薄的裙擺。
我終於明白,在這個一塵不染的家裏,我才是唯一的垃圾。
1.
我叫林芥,芥蘚的芥。
醫生說我的病是泛發性濕疹,一種很難根治的皮膚病。
癢起來的時候,像有無數隻螞蟻在骨頭裏啃噬。
我總是忍不住去抓。
抓破了,流黃水,結痂,再抓破,再流黃水。
皮膚變得又厚又硬,布滿了一道道血口子。
媽媽最討厭我身上的臟東西。
她有嚴重的潔癖。
沙發套、床單、窗簾,每周必須更換清洗,並且用高溫蒸汽熨鬥殺菌。
任何物品都必須擺在它固定的位置,偏離一厘米都不行。
我是這個家裏唯一的黴斑,唯一的汙染源。
她從不碰我。
給我遞東西時,永遠是遠遠地扔過來。
如果我身上的膿血不小心蹭到家具,她會立刻戴上橡膠手套,用酒精棉片反複擦拭,然後對著那塊地方噴上半瓶消毒液,嘴裏念叨著臟死了。
所以,當我捧著那箱消毒液,滿心歡喜祝她生日快樂時,其實內心充滿了恐懼。
她是愣了一下,眉頭緊鎖。
她看向我捧著紙箱的手臂上,那裏正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黏住了我的衣袖。
「滾開!別用你的臟手碰我的禮物!」
那一腳很重,紙箱被踹飛,消毒液的瓶子碎裂,液體濺了我一身。
我呆坐在地上,濕透的裙擺接觸到我腿上破潰的傷口,傳來一陣灼燒般的劇痛。
可我沒有哭。
因為媽媽的臉色比我更痛苦。
她看著一地的狼藉,呼吸急促。
「林芥,你毀了我的地板!」
她衝進儲物間,拿出了新的拖把、抹布和一大桶清水。
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擦拭著那些碎片和液體。
我蜷縮在角落,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小聲說:
「媽媽,對不起......」
她整個下午都在清潔。
先是用抹布把所有玻璃碴撿起來。
然後用拖把把地拖了十幾遍,直到地板上留下她慣用的檸檬味清香。
最後,她脫掉橡膠手套,把我那條被弄臟的裙子,連同紙箱一起,扔進了門外的垃圾桶。
全程沒有看我一眼。
晚上,爸爸出差回來了。
他提著一個大大的蛋糕盒子,一進門就笑著說:
「芥芥,爸爸回來給你過生日了!」
媽媽從廚房裏走出來,臉色陰沉。
「過什麼生日?你看看你的好女兒幹的好事!」
她指著牆角幾乎看不見的,被消毒液腐蝕得發白的一小塊地板。
「她毀了我的家!」
爸爸看了看那塊地板,又看了看我。
我穿著睡衣,還光著腳,身上還殘留著消毒液的氣味。
爸爸歎了口氣,走過來,想摸我的頭。
媽媽立刻尖叫:
「林望!別碰她!她今天下午又流膿了,臟死了!」
爸爸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從錢包裏抽出一遝錢,遞給媽媽。
「蘇淨,別這樣。芥芥不是故意的。這塊地板,我找人來換新的,行嗎?」
媽媽接過錢,臉色稍緩。
「這還差不多。」
她轉身進了廚房,端出三碗麵。
「蛋糕別吃了,都是糖和奶油,不健康。吃麵。」
麵條是白水煮的,上麵臥著一個荷包蛋,撒了幾粒蔥花。
這是我們家的晚餐常態。
媽媽說外麵的食物不幹淨,家裏的一切都要簡單、無菌。
爸爸看著我,眼中流露出心疼。
「芥芥,生日禮物呢,爸爸給你買了你最想要的那個娃娃。」
他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推到我麵前。
我看著那個漂亮的娃娃,卻沒有敢伸手。
我抬頭看著媽媽。
媽媽冷冷開口:
「毛絨玩具容易積灰,滋生蟎蟲。不能帶進臥室,隻能放在客廳的櫃子裏。」
「而且,」她瞥了我一眼,「玩之前,手要用硫磺皂洗三遍。」
我的手,不能碰肥皂。
醫生說,我的皮膚屏障受損嚴重,任何堿性清潔劑都會加重病情。
我低下頭,小聲說:
「爸爸,我不要了。」
爸爸的臉色難看。
「蘇淨,你能不能講點道理?孩子過生日,你至於嗎?」
「我怎麼不講道理了?」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
「林望,這個家要不是我這麼講究,早就成了垃圾堆了!你女兒的病,就是因為不講衛生!要是她能像我一樣愛幹淨,早就好了!」
這是我從小到大聽慣了的話。
所有人都說我的病是天生的,是免疫係統的問題。
隻有媽媽堅信,是我自己不愛幹淨。
爸爸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他看了看我,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默默地把那個娃娃放回了袋子裏。
一頓生日晚餐,就這樣結束。
晚上,我躺在床上,奇癢無比。
我不敢抓,我怕抓破了流血,弄臟床單,媽媽又會發瘋。
我用指甲一遍遍掐著手心,試圖用另一種疼痛來轉移注意力。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時候,房門被悄悄推開了一條縫。
爸爸走了進來。
他手裏拿著一支藥膏,是白天醫生新開的。
「芥芥,爸爸給你上藥。」
他坐在我床邊,小心翼翼擰開藥膏蓋子。
我立刻往後縮,驚恐地搖頭。
「不,爸爸,不能塗。」
「為什麼?」
「媽媽會生氣......藥膏油油的,會弄臟床單。」
爸爸的眼圈紅了。
他看著我身上那些舊疤疊新痕的皮膚,聲音哽咽。
「傻孩子,生病了就要治啊。床單臟了,爸爸給你洗。」
「沒用的,」我小聲說,「媽媽聞得出來。」
媽媽的鼻子很靈。
任何她不熟悉的味道,都逃不過她的嗅覺。
「爸爸,我是不是真的很臟?」
爸爸沉默了很久,才啞著嗓子說:
「芥芥不臟。芥芥是爸爸最幹淨的小公主。」
說完,他把我緊緊抱在懷裏。
他的擁抱溫暖,帶著淡淡的煙草香。
這是這個家裏唯一不屬於消毒水的氣息。
我把臉埋在他懷裏,強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決堤。
可我不敢哭出聲。
怕媽媽聽見。
2.
第二天,爸爸一早就被公司一個緊急電話叫走了。
臨走前,他把那支藥膏塞在我的枕頭底下,叮囑我一定要記得塗。
我看著那支藥膏,猶豫了很久。
最終,我還是把它拿出來,藏進了床底的鐵盒子裏。
那個盒子裏,裝著所有醫生給我開過的藥膏。
還有一本小小的日記本。
我翻開日記本,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一行字:
【媽媽不喜歡藥膏的味道。為了讓媽媽開心,我不塗藥了。】
我以為,隻要我變得「幹淨」,媽媽就會喜歡我,就會抱我。
可我錯了。
不塗藥的結果,是我的濕疹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卷土重來。
皮膚大片大片地糜爛,黃色的膿液滲透衣服黏在皮膚上,一動就撕扯著傷口,疼得鑽心。
我也不敢讓媽媽發現。
我開始穿長袖長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坐得離她遠遠的。
走路的時候,也盡量貼著牆邊,生怕不小心碰到她。
但我的異常,還是引起了她的懷疑。
那天下午,保姆王阿姨來打掃衛生。
王阿姨是唯一一個不怕我臟的人。
她以前還在我們家做飯的時候,會偷偷燉一些清熱解毒的湯給我喝。
後來媽媽嫌她「手腳不幹淨」,就把她辭退了,隻讓她每周來做一次深度清潔。
王阿姨看我穿著厚厚的長袖,臉色發白,關心地問:
「芥芥,是不是不舒服啊?怎麼穿了這麼多?」
我搖搖頭,不敢說話。
媽媽正在用吸塵器清理地毯,她聽到王阿姨的話,關掉了機器。
「她能有什麼不舒服?我看她是又在作妖。」
她走過來,犀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林芥,把你的袖子卷起來。」
「媽媽,我......我冷。」
「開著暖氣,你會冷?」
媽媽冷笑一聲,「我數三聲,一,二......」
我嚇得發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王阿姨看不下去了,連忙打圓場。
「蘇小姐,孩子可能就是體質弱,怕風。我先帶她去房間裏換件衣服吧。」
「用不著!」
媽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往上一擼。
長長的袖子被卷到手肘,露出了下麵觸目驚心的景象。
我的整條小臂,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紅腫、糜爛、流膿、結著黃褐色的厚痂。
像一塊腐爛的肉。
「啊!」
媽媽一聲尖叫,猛地甩開我的手。
她後退幾步,臉色慘白。
王阿姨也驚呆了。
「天哪!芥芥,你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想查看我的傷口。
媽媽卻像瘋了一樣攔住她。
「別碰她!她身上有菌!會傳染的!」
她指著我,一臉嫌惡。
「林芥!你這個肮臟的怪物!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是不是想把整個家都變成你的細菌培養皿?!」
我被她吼得縮成一團,哭著搖頭。
「媽媽。我不是......我沒有......」
「你還敢狡辯!」
媽媽衝進衛生間,拿出一瓶醫用酒精,擰開蓋子,不由分說地就朝我胳膊上倒去。
「啊——!」
劇烈的刺痛讓我發出一聲慘叫。
酒精浸透了傷口,像是無數根燒紅的針在紮我的肉。
我疼得在地上打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媽媽!疼!我好疼啊!」
「疼就對了!就是要給你好好消消毒!省得你把病菌帶得到處都是!」
王阿姨嚇壞了,衝上來搶奪媽媽手裏的酒精瓶。
「蘇小姐!你瘋了!不能這樣!會出人命的!」
「你滾開!」媽媽一把推開王阿姨。
「這是我的家事!我教訓我自己的女兒,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插嘴!」
王阿姨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她看著狀若瘋魔的媽媽,又看看在地上痛苦掙紮的我,眼圈都紅了。
「蘇小姐,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芥芥的病得去醫院看!你這樣會害死她的!」
「害死她?」媽媽冷笑。
「她這個樣子,活著也是個禍害!我是在救她!是在幫她變幹淨!」
她扔掉酒精瓶,又衝進儲物間,拿出了她一把專門用來清潔汙漬的硬毛刷子。
「我今天就要把你身上這些臟東西,全都刷幹淨!」
看到那個刷子,我嚇得魂飛魄散。
那個刷子是用來刷馬桶和地磚縫隙的,刷毛像鋼針一樣硬。
她要用那個刷我的傷口。
「不要!媽媽!求求你!不要!」
我手腳並用地往後爬,想躲開她。
王阿姨也死死抱住媽媽的腿,哭著哀求:
「蘇小姐,我求求你了!你快住手吧!她是你親女兒啊!」
「親女兒又怎麼樣?!」媽媽狀若癲狂。
「我蘇淨的人生,不能有任何汙點!她就是我最大的汙點!」
她一腳踹開王阿姨,提著刷子朝我走來。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大門開了。
是爸爸。
他看著屋內的情景,整個人都愣住了。
下一秒,他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衝過來一把奪下媽媽手裏的刷子,扔在地上。
「蘇淨!你他媽在幹什麼?!」
他憤怒的咆哮著。
媽媽被他的氣勢鎮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爸爸不再理她,衝到我身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
當他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胳膊時,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芥芥......我的芥芥......」
他抱著我,瘋了一樣往外跑。
「王阿姨,麻煩你報警!」
這是我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