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烈日如熔金般傾瀉在無垠戈壁上,送親的隊伍像一條垂死的長蛇,在滾燙的沙礫間艱難前行。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轆轆聲。
沈鸞鏡端坐車中,厚重的嫁衣層層束縛著她。
她指尖緊握袖中玄鐵令牌,"蕭"字早已被摩挲得光滑——這是舅父蕭破軍的遺物,也是她在這絕望旅程中唯一的支柱。
"殿下,用些蜜水。"
馮恩掀開車簾,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鸞鏡未接,反而直視他:
"馮公公可曾想過,陸景大將軍真願見元節度使回朝?"
馮恩笑容微僵。
"元忠若回,必掌兵權。"
鸞鏡聲音漸冷,
"陸景權傾朝野,豈容分權?公公此行,已踏進他的禁區。"
"殿下多慮了。"
馮恩恢複恭敬,
"老奴隻知為皇權效力。"
是夜宿營,鸞鏡以焚香靜心為由,要求多留半日。
馮恩勉強應允,意味深長道:
"望殿下好生靜心。"
戈壁的夜晚寒氣逼人。
鸞鏡鎖定一個曾幫助老兵的校尉,將翡翠鐲與金葉子塞給他:
"若行方便,他日必報。"
校尉麵露貪婪,手指收緊。
不到半個時辰,馮恩原物奉還:
"殿下宮中之物,遺失不得。"
他冷聲警告,
"這些將士皆陛下親選,金銀比不得聖意。"
鸞鏡將珠寶掃落角落。
財帛動人心?
也要看這心是否早被皇權禁錮。
她憶起朝堂往事——曾在禦前與宰輔爭論兵事,推動漕運改革,提拔寒門才俊。
如今邊關敗績,政敵趁機將她踢出權力中心。
但她不信舅父舊部會坐視不理。
於是她開始拖延:
"舊疾複發"令車隊緩行。
"車駕不適"需加鋪軟墊。
"沐浴齋戒"強留整日。
"北狄不講究這些虛禮!"
馮恩強壓怒火。
"禮不可廢。"
鸞鏡望向東南方,
"若因失禮誤事,公公擔待得起?"
每一次拖延都讓馮恩臉色更沉,但鸞鏡的每個理由都冠冕堂皇。
當殘陽如血,隊伍在胡楊林邊紮營。
枯枝在暮色中伸展,如同求救的手臂。
鸞鏡撫摸著袖中短刃,預感今夜就是時機。
"動作都快些!"
馮恩尖細的嗓音在營地回蕩,
"明日就要進入邊鎮,今夜都警醒著點!"
鸞鏡透過車簾,看見老太監正嚴密布防,目光不時掃視胡楊林。
連日來的等待與謀劃,終於要在今夜見分曉。
鸞鏡透過車簾縫隙,看見老太監正指揮士兵布置警戒。
夜色如墨,寒風卷著砂礫抽打在逃亡者的臉上。
沈鸞鏡伏在馬背上,能清晰感受到坐騎因狂奔而劇烈起伏的胸膛。
就在半個時辰前,當送親隊伍在胡楊林紮營時,一支鳴鏑突然射穿守夜士兵的咽喉。
隨即無數黑衣甲士從林中殺出,正是李延率領的萬歲軍舊部。
"保護公主!"
馮恩尖叫著組織抵抗,卻被鸞鏡從背後一刀刺穿心窩。
"你的皇命,到此為止了。"
她冷眼看著老太監倒地。
此刻,救出她的數十名武士正護著她亡命奔逃。
他們為隱匿行蹤隻著簡陋紙甲,手持淘汰的弩箭,根本無力與追兵抗衡。
而窮追不舍的,是兩百餘名北狄精銳巡騎。
他們人披甲,馬配鞍,在戈壁上如狼群般迅猛。
"嗖嗖嗖——"
密集箭雨破空而來。
"舉盾!"
李延嘶吼,肩頭已中一箭。
箭矢釘在盾上震得手臂發麻,仍有武士中箭墜馬。
一名校尉目眥欲裂欲返身拚命,被李延厲聲喝止:
"不許回頭!跟上!"
鸞鏡緊咬下唇,口中彌漫血腥。追兵已不足百步,猙獰麵目清晰可見。
難道才出虎穴,又要入狼窩?
千鈞一發之際——
"轟!"
號炮震天,沙丘崩塌,露出嚴陣以待的陌刀軍陣。
"立刀!"
千名重甲陌刀手齊聲暴喝,丈餘陌刀前傾,瞬間組成死亡之牆。
北狄巡騎收勢不及,如野牛撞向銅牆鐵壁。
"噗嗤!哢嚓!"
人馬俱碎,血肉橫飛。
僅一次衝鋒,北狄前鋒盡歿。
鸞鏡等人從軍陣縫隙穿過,回望這地獄景象,瞬間明悟:他們從一開始就是誘餌。
陌刀陣開始合圍屠戮殘敵時,傳令兵飛馬而至:
"殿下,謝都尉有請!"
鸞鏡抹去臉上血汙,目光掃過戰場。
這位深宮公主在血火中展現出的果決,已讓李延等人刮目相看。
鸞鏡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目光投向陌刀陣後方那麵在風中獵獵作響的“謝”字大旗。
她整理了一下因逃亡而淩亂的衣襟和發絲,盡管臉上還帶著血汙,但眼神已經恢複了慣有的冷靜與威嚴。
“帶路。”
在得救的陌刀營將士護送下,沈鸞鏡一行人終於抵達了邊關六鎮的核心——朔風關。
鎮守使府邸並不奢華,反而透著一股邊塞特有的粗糲與肅殺。
在親兵的引路下,鸞鏡步入正堂,見到了那位名震北疆的六鎮總兵,謝玄。
出乎鸞鏡意料的是,這位讓北狄聞風喪膽的“謝閻王”,並非想象中虯髯怒目、膀大腰圓的猛將。
他身形修長,麵容清臒,膚色帶著些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青色儒袍,更像一個埋首書卷的弱質書生。
見到鸞鏡進來,謝玄起身,拱手,躬身,行禮如儀,動作流暢而標準,挑不出一絲錯處。
“臣,朔風關守使、總領六鎮軍事謝玄,拜見昭陽公主殿下。病愈之體,未能全禮,望殿下恕罪。”
他的聲音也是清朗平和的,聽不出多少武將的豪邁,反而帶著點書卷氣。
鸞鏡心中驚異,麵上卻不露分毫,微微頷首:
“謝總兵不必多禮。今日若非總兵及時相救,本宮與這些忠勇將士恐已遭不測。救命之恩,本宮銘記於心。”
“殿下言重了,分內之事。”
玄直起身,請鸞鏡上座,態度客氣而疏離。
幾句例行的客套之後,謝玄話鋒一轉,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眸看向鸞鏡,語氣依舊平淡,說出的話卻石破天驚:
“不過,有件事需向殿下告罪。今日追擊殿下的那支北狄巡騎,是臣故意引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