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風穿過未關嚴的剪輯室窗戶,吹得桌角幾張劇本紙頁微微翻動。
蘇晚晴盯著屏幕,瞳孔倒映著那一行署名——陸知微@夢淵邊緣。
她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心跳卻像被什麼無形之物攥緊,緩慢而沉重地撞擊著胸腔。
那篇論文她讀過三分之一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不是因為艱澀,而是因為它太“真”。
那些關於1940年代上海市民在日偽統治下如何通過巷道轉移情報的路徑推演,精確到了每條弄堂的寬度、排水溝位置、以及夜間巡邏哨兵換崗的七秒空檔。
這不是研究,是複述。
仿佛有人真的在那裏生活過。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今日拍攝的素材片段——許昭陽接過報紙時指尖那一瞬的停頓,眼神低垂卻不失警覺,呼吸節奏幾乎與背景鐘聲同步......這一切,不是演技能堆出來的。
這是記憶。
她猛地起身,抓起外套衝出剪輯室。
與此同時,製片辦公室內,燈光刺眼。
周海濤正對著電話壓低聲音咆哮:“我說了多少遍!那個‘顧問’必須邊緣化!他不過是個掛名的閑人,憑什麼插手美術、調度、甚至演員指導?這劇組到底是誰說了算!”
對麵沉默片刻,傳來製片方代表陳硯之淡淡的聲音:“你說他越權......可你拿不出一條他做錯的證據。”
“他打亂流程!破壞預算!煽動群演情緒!現在連導演都開始聽他的了!”周海濤額角青筋暴起,“再這樣下去,這部戲就成了他個人的藝術展!”
陳硯之輕笑一聲,語氣卻冷了下來:“那你告訴我,昨天茶館那場戲,如果沒有他提供的‘哈德門’煙盒,我們會被專業影評人罵成什麼樣?前天許昭陽那段接頭戲,副導演原定拍五條,結果一條過。你知道業內多少導演做夢都想遇到這種演員狀態?而他是怎麼調出來的?”
周海濤語塞。
“還有,”陳硯之繼續道,“沈清和今天主動申請退出女二號競演,理由是‘無法匹配劇本氣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一個流量明星,自願放棄曝光機會,隻因覺得自己‘演不好’——這在娛樂圈,比熱搜爆了還震撼。”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查過了,那個郵箱背後的技術痕跡......像是某種加密夢境數據導出接口。我不是科學家,但我敢說,陸知微這個人,要麼瘋了,要麼——他真的活過另一個時代。”
電話那頭,周海濤臉色發白。
窗外月光斜照進走廊,陸知微靠在牆邊,手裏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
他聽見了。
他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當他的“創作”太過真實,真實到超越常識,便注定引來質疑、覬覦與反撲。
但他不怕。
因為他寫的不是故事,是證詞。
次日清晨,劇組召開緊急劇本會議。
會議室氣氛凝滯。
桌上攤開的是最新一版《暗湧》第三幕修改稿,上麵布滿紅筆批注,風格粗暴直接,刪掉了大量心理描寫和細節鋪陳,增加了三場女主哭戲和一場男主英雄救美式搏鬥。
署名:執行製片人 周海濤。
“這是為了提升觀眾代入感。”周海濤站在投影前,語氣篤定,“我們不能讓整部劇沉在那種壓抑的情緒裏。要節奏,要爆點,要情感釋放!這才是商業片該有的樣子!”
蘇晚晴低頭看著那份被改得麵目全非的劇本,眉頭越皺越緊。
她抬眼看向角落裏的陸知微。
他依舊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襯衫領口鬆開兩顆扣子,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轉動著鋼筆,仿佛對這一切毫不在意。
“陸顧問,”周海濤故意提高音量,“你也發表一下意見?畢竟你一直強調‘真實’,但現在市場要的是‘共鳴’,不是考古。”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陸知微。
他緩緩抬起頭,眼神平靜如深潭。
然後,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記號筆,在“第三幕”三個字上輕輕畫了個叉。
“這不是修改。”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像刀劃過玻璃,“這是謀殺。”
全場一靜。
“你在說什麼?”周海濤冷笑,“你以為你是編劇?你隻是個顧問!合同裏寫得清清楚楚——你無權幹預創作決策!”
陸知微沒看他,而是轉向蘇晚晴:“導演,你還記得第一場茶館戲,我為什麼堅持用少一道金邊的煙盒嗎?”
蘇晚晴遲疑了一下,輕聲道:“你說......那是活下來的證據。”
“沒錯。”陸知微點頭,“每一個細節,都是一個人活過的證明。你刪掉一個眼神,改掉一句沉默,加一場無謂的打鬥——你以為隻是調整節奏,實際上,你在抹殺一個曾在這世上掙紮求存的靈魂。”
他轉身麵對眾人,目光掃過每一張臉。
“你們以為我在寫劇本?不。我隻是把夢裏見過的人,一字一句地講出來。他們在戰火中藏信,在恐懼中相愛,在背叛中堅守。他們不是角色,是真實存在過的人。”
會議室陷入死寂。
有人低頭避開視線,有人皺眉懷疑,也有人
周海濤終於忍無可忍:“夠了!你裝神弄鬼也該有個限度!你以為你說幾句玄乎的話,就能掌控整個項目?今天這版劇本,我已經通知宣發團隊按此推進!木已成舟!”
陸知微忽然笑了。
很淡,卻帶著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從容。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輕輕一點,將一段音頻外放。
是錄音。
——昨晚十一點,周海濤與某營銷公司負責人的通話記錄。
“......隻要把女主哭戲放大,再編兩條‘臥底愛上上線’的情感熱搜,播放量絕對破億。至於原劇本?沒人看得懂那種悶戲。觀眾要的是淚點,不是曆史課。”
錄音結束。
會議室鴉雀無聲。
周海濤臉色鐵青:“你......你非法錄音?!”
“我沒錄音。”陸知微收起手機,語氣平靜,“我隻是收到了匿名郵件。發件人ID,叫 夢淵邊緣。”
他看向蘇晚晴:“導演,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按他的版本拍一部‘爆款短劇’,三個月後被人遺忘;另一個,是拍一部十年後還有人談論的電影——哪怕它慢一點,難啃一點,但它會活著。”
蘇晚晴緩緩站起身。
她摘下耳機,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嗒”。
然後,她走到白板前,拿起黑板擦,狠狠抹去周海濤寫的“新版大綱”。
“從今天起,”她聲音堅定,“本劇所有創作決策,由我和陸顧問共同決定。任何人擅自改動劇本內容,立即終止合作。”
周海濤猛地站起來:“你瘋了嗎?沒有我拉來的投資,你們連開機都做不到!”
“哦?”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眾人回頭——陳硯之倚著門框走進來,手裏拿著一份文件。
“剛好告訴你,昨夜,陸氏集團全資子公司‘夢淵文化’已完成對本項目35%的股權投資協議簽署。資金已到賬。後續追加不限。”他將文件輕輕拍在桌上,“所以,現在最大的資方,是陸知微。”
周海濤如遭雷擊,踉蹌後退一步。
陸知微依舊站著,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淡淡的倦意。
他望著窗外晨光初露的片場,輕聲道:
“我不是要奪權。我隻是不能看著他們死第二次。”
當晚,蘇晚晴獨自來到陸知微常坐的屋頂天台。
他正仰頭望著星空,手裏捧著一本泛黃的筆記本,封麵寫著:《1943·終局將至》。
“你真的......在夢裏活過那個時代?”她終於問出口。
陸知微沒有否認。
“每一次入夢,我都成為不同的人。有時是地下黨交通員,有時是報館校對員,有時是藥鋪學徒......我經曆他們的愛恨,承受他們的死亡。醒來時,枕頭總是濕的。”
他轉頭看她,眼神第一次顯露出柔軟:“你說我冷漠?不。我隻是不敢太投入現實。因為在夢裏,我已經失去了太多。”
蘇晚晴怔住。
良久,她輕聲說:“那這一次......別再一個人扛著了。讓我陪你,把他們的故事,完整地講出去。”
陸知微看著她,嘴角終於揚起一抹真正的笑。
“好。”
風拂過天台,卷起一頁紙,飄向城市燈火深處。
上麵寫著一行小字:
火,不該隻是光——它要燒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