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節的喜慶氣氛尚未完全散去，田野裏的積雪卻已在不知不覺間消融殆盡，露出底下濕潤的、深褐色的土地。河邊的柳樹梢頭，悄悄萌發出鵝黃的嫩芽，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解凍後特有的清新氣息。春天，正以不可阻擋的步伐，悄然來臨。

蘇晚和陸衍的生活，也如同這解凍的大地，煥發出新的生機。春節期間的幾次集市，他們的反季蔬菜幾乎成了硬通貨，不僅價格穩定，甚至因為供應量有限而顯得更加緊俏。攢下的錢，蘇晚仔細地收在一個小鐵盒裏，那沉甸甸的分量，是她安全感的重要來源。

名聲帶來的不僅是經濟上的改善，還有村民態度的微妙轉變。以前那些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如今多了幾分真切的佩服和好奇。路上遇見，打招呼的人多了起來，甚至會有人主動詢問大棚種植的經驗。蘇晚總是笑著應答，能分享的經驗絕不藏私，這份豁達與大度，為她贏得了不少好感。

這天下午，蘇晚正蹲在大棚裏，小心翼翼地間苗，將過於密集的菠菜苗移栽到空隙處，以利於生長。陸衍則在棚外清理排水溝，為即將可能到來的春雨做準備。陽光透過塑料薄膜，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十分愜意。

忽然，棚外傳來一陣有些猶豫的腳步聲，停在了入口處。蘇晚抬頭望去，逆光中，看到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有些局促地站在那裏，是她的弟弟蘇明。

蘇晚愣了一下，放下手裏的活計，站起身。自從她離開家，和這個弟弟幾乎就沒再見過麵。父母的態度依舊冷淡，蘇明似乎也刻意躲著她。

“姐......”蘇明低著頭，聲音像蚊子哼哼，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

“小明？你怎麼來了？”蘇晚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自然。她注意到蘇明似乎比年前又長高了些，但臉色有些蒼白，身形單薄。

“我......我......”蘇明囁嚅著，飛快地抬頭瞥了蘇晚一眼，又迅速低下，臉漲得通紅，“媽......媽讓我給你送點東西。”他手裏拎著一個小布袋，遞了過來。

蘇晚接過袋子，打開一看，裏麵是十幾個紅皮雞蛋，還有一小包用油紙包著的、自家炒的南瓜子。東西不多，但在物資匱乏的年頭，也算是份心意了。蘇晚心裏明白，這恐怕是母親李桂芹偷偷攢下的，父親蘇富貴未必知道。

“媽......她還好嗎？”蘇晚輕聲問，心裏有些複雜。

“還......還好。”蘇明依舊不敢抬頭，“就是爹......爹的腰疼病又犯了，開春幹活不利索......”

蘇晚沉默了一下。父親的腰肌勞損是老毛病，一到變天或勞累就容易發作。前世，她沒少為這個操心，卻從未換來一句好話。

這時，陸衍清理完水溝走了回來，看到蘇明，腳步頓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自顧自地去工具棚放鐵鍬了。

蘇明看到陸衍，明顯更緊張了，身體都繃緊了。陸衍在村裏的“凶名”和他冷硬的外表，對蘇明這個半大孩子來說，很有威懾力。

蘇晚看著弟弟害怕的樣子，心裏歎了口氣，緩和了語氣：“進來坐會兒吧，外麵有風。”她將蘇明讓進大棚。

棚內溫暖如春、綠意盎然的景象，讓蘇明瞪大了眼睛，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他好奇地打量著那些水靈的蔬菜，似乎暫時忘記了緊張。

“姐，這......這都是你們種的？冬天真能長這麼好？”他忍不住問道，語氣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好奇。

“嗯，”蘇晚拿起一個西紅柿，遞給蘇明看，“隻要肯下功夫，摸準它們的脾氣，就能成。”

蘇明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還青澀的小西紅柿，像捧著什麼寶貝。他猶豫了一下，小聲說：“姐......村裏人都說......說你可厲害了......”

蘇晚笑了笑，沒有接話，轉而問道：“你呢？開春了，學習跟得上嗎？”她記得蘇明正在讀初中，成績一直中等。

提到學習，蘇明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低下頭：“就......就那樣吧。爹說，念那麼多書有啥用，不如早點回來掙工分......”語氣裏帶著一絲不甘和無奈。

蘇晚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前世，她辛苦供養蘇明上學，就是希望他能有出息，擺脫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可最終......這一世，她雖然對父母弟弟心有芥蒂，但看到蘇明眼中那點對知識尚未完全熄滅的火花，還是忍不住說道：“讀書怎麼會沒用？多學點知識，眼界就寬了，以後的路也能多幾條。別聽爹瞎說，你自己的前途，得自己把握。”

蘇明抬起頭，有些驚訝地看著蘇晚。印象中，姐姐雖然對他好，但從來都是溫順的，很少這樣明確地反駁父親的話。眼前的姐姐，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眼神裏多了種他看不懂的堅定和光彩。

就在這時，陸衍放好工具走了過來，手裏拿著兩個洗幹淨的蘿卜，遞給蘇明一個：“吃。”

言簡意賅的一個字，卻讓蘇明受寵若驚，連忙雙手接過，結結巴巴地道謝：“謝......謝謝姐夫。”

這一聲“姐夫”，讓陸衍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蘇晚也微微有些臉紅。陸衍沒應聲，隻是拿起另一個蘿卜，哢嚓咬了一口，然後對蘇晚說：“東邊那畦菠菜，可以間第二次苗了。”

“好，我一會兒就去。”蘇晚應道。

陸衍不再多說，轉身又去忙別的了。但他剛才那個遞蘿卜的舉動和自然的對話，無形中緩解了蘇明的緊張感。

蘇明啃著清脆的蘿卜，膽子似乎也大了一些，他看著陸衍忙碌的背影，小聲對蘇晚說：“姐......姐夫他......好像也沒村裏人說的那麼嚇人......”

蘇晚看著弟弟漸漸放鬆的神情，心裏微微一動。或許，這是一個改善關係的契機？她留蘇明吃了晚飯再走，蘇明起初不肯，但拗不過蘇晚的堅持，加上對姐姐現在的生活確實好奇，便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晚飯是簡單的玉米粥、貼餅子和一盤清炒菠菜。飯桌上，蘇明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拘謹，偶爾也會小聲回答蘇晚關於家裏和學校的問題。陸衍依舊沉默，但會默默地將菜盤子往蘇明那邊推一推。

吃完飯，天色已晚。蘇晚將雞蛋和瓜子留下，又悄悄包了一小包自己曬的幹蘑菇和幾個他們舍不得吃、留著做種的大西紅柿，塞進蘇明的布袋裏。“拿回去，和媽一起吃。告訴媽......我挺好的，讓她別惦記。”

蘇明捏著那個變得沉甸甸的布袋，眼眶有些發紅。他抬頭看著蘇晚，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姐，我走了。”

送走蘇明，蘇晚站在院門口，看著弟弟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裏，心中感慨萬千。這次意外的來訪，像一縷春風，吹拂了冰凍已久的親情。雖然裂痕仍在，但至少，堅冰已經開始出現了第一道縫隙。

陸衍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望著蘇明離開的方向，忽然開口道：“他本質不壞。”

蘇晚驚訝地轉頭看向陸衍。這是她第一次聽陸衍評價她的家人，而且是帶著一絲......算是寬容的態度。

“就是被家裏慣得有點懦弱，缺乏主見。”陸衍補充道，語氣平淡，卻一針見血。

蘇晚歎了口氣：“是啊。希望他這次回去，能有點觸動吧。” 她想起蘇明看到大棚時驚奇的眼神，以及談到學習時的那點不甘。也許，她的改變，能像一顆石子，在這個弟弟沉寂的心裏激起一些漣漪。

夜色漸濃，繁星點點。大棚裏的蔬菜在夜色中靜靜生長，院角那塊屬於他們的荒地裏，似乎也蘊藏著無限的希望。這個春天，帶給蘇晚的，不僅是事業的穩步發展，還有親情關係意想不到的破冰，以及身邊這個男人，那看似冰冷的外表下，偶爾流露出的、細微卻真實的溫度。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悄然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