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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子時的風,卷著雪粒拍在醫帳上,像無數細小的刀片刮過帆布麵。

燭火搖曳,映出兩道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一個癱在榻上,淚痕未幹;一個立於簾外,殺意如霜。

寒刃破風而來,快得隻留下一道銀線。

謝夢菜側身,發絲被刀鋒削斷,飄然落地。

她袖中輕揚,一捧灰白色粉末隨風散開,如霧如塵,直撲來人麵門。

是“識我散”。

阿婻瞳孔驟縮,下意識屏息,卻已晚了一步。

那氣息腥甜入鼻,瞬間鑽入腦髓,像有無數根針在顱內攪動。

她踉蹌後退,膝蓋撞上雪堆,眼前景象猛然扭曲——

一間低矮柴房,鐵鏈鎖住手腕,一個小女孩蜷縮在角落,身上蓋著半片破襖。

門外傳來粗暴的斥罵:“假的!你不是繡娘!你不配叫這個名字!”

“不——!”阿婻嘶吼出聲,雙手抱頭,指甲深深摳進太陽穴,“我是真的!我才是李繡娘!你們都騙我!”

謝夢菜靜靜看著她,眼神冷得像邊關凍土。

雙生子,一真一假。

北狄“夜鶯營”的秘術,從來不是操控夢境,而是用藥物與酷刑,把一個人的記憶一點點剝離,再塞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裏。

她們共享一張臉,卻活成彼此的影子。

一人沉睡於夢中,被灌輸虛假人生;一人清醒行走,執行刺殺、縱火、傳遞軍情。

而真正的細作,從不出現在明處。

“你服用了三年‘幻心草’。”謝夢菜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它讓你忘記自己是誰,讓你相信你是姐姐,你是忠仆,你是被謝家收留的孤女。可你忘了——真正被鎖在西院柴房三年的,是李繡娘。你,是後來被換進去的‘影子’。”

阿婻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胡說!我才是......我才是......”

她話音未落,謝夢菜抬手一揮。

柳五郎早已候在帳外,此刻點燃火折,迅速引燃藥棚四角的熏爐。

七味安神香混合著“識我散”的氣息,緩緩升騰,隨風彌漫至整個軍營。

這是謝夢菜設下的局。

定神香本為安神,但對長期服用“幻心草”的人而言,卻是喚醒真實記憶的鑰匙。

而“識我散”,則是那把捅破幻象的刀。

阿婻呼吸越來越重,額頭冷汗涔涔,四肢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她想逃,卻發現四肢像灌了鉛,連握刀的手都在發抖。

謝夢菜緩步走近,手中多了一塊殘破的布片,邊緣焦黑,上麵沾著早已幹涸的血跡。

“這是西院老牆剝下的牆皮。”她聲音平靜,“你可知道上麵寫了什麼?不是‘繡娘’,而是‘繡蘭’——你母親臨死前,用指尖蘸血寫下的名字。”

帳內,李繡娘猛然睜眼。

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粗糙的被褥上,暈開一片深色。

“繡蘭......”她喃喃念出這個名字,仿佛第一次聽見自己的真名。

阿婻忽然狂笑起來,笑聲尖利如夜梟啼鳴:“名字?名字算什麼!我已經成了‘她’,我也殺了人,燒了糧,送出了情報!你說我是假的?可這雙手沾的血,比你還多!”

她猛然躍起,匕首直取謝夢菜心口。

風雪驟急。

兩道黑影卻從兩側疾衝而出——韓統領與陳副將早已埋伏多時,刀光如電,瞬間封死她的退路。

三人交手不過數招,阿婻的攻勢便顯遲滯。

藥香入體,她的動作像是慢了半拍,眼神也開始渙散。

她怒吼一聲,忽然變招,匕首猛地轉向榻上的李繡娘!

“既然分不清誰真誰假——那就一起死!”

刀光如雪,直刺咽喉。

千鈞一發之際,李繡娘竟不躲不閃,反而迎著刀鋒坐起!

袖中寒光一閃,一塊薄鐵片橫擋於頸前,“鐺”地一聲格開利刃。

緊接著,她反手一揚,一枚細如牛毛的毒針,精準刺入阿婻頸側動脈。

動作幹脆利落,毫無猶豫。

阿婻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替身”,喉嚨咯咯作響:“你......你怎會有......”

李繡娘垂眸,聲音哽咽卻堅定:“這一針,還你三年囚禁之仇。”

阿婻踉蹌後退,撲倒在雪地中,身體劇烈抽搐。

她死死盯著謝夢菜,嘴角溢出黑血,卻緩緩揚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你以為......”她喘息著,一字一頓,像是從地獄深處擠出的話音,“贏了?”阿婻倒地抽搐,黑血自唇角蜿蜒而下,在雪地上蝕出點點焦痕。

她眼白泛青,瞳孔卻死死鎖住謝夢菜,像是要把她的麵容刻進地獄的骨灰裏。

“你以為......贏了?”

風雪灌入醫帳,吹得殘燭將熄未熄,光影在她臉上撕出猙獰裂痕。

“可謝明遠才是北狄的‘內線總使’。”她嗓音如砂石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噴濺,“他賣女兒,換兵權,換活命......你查的每一條線索,都是他放的餌。”

謝夢菜指尖微顫,卻未退半步。

阿婻冷笑,猛然咬破齒間——“啪”一聲輕響,一粒蠟丸墜入火盆,火星炸起,內裏微型密信瞬間展開,墨跡細如蚊足,卻字字剜心:

“程死之日,即謝氏歸周之時。”

周——北狄皇姓。

謝夢菜俯身拾起蠟丸殘片,指尖觸到那未燃盡的紙角,寒意順著血脈直衝心口。

她忽然明白,這一局從不是什麼細作之爭,而是朝堂與敵國之間早已寫好的血契。

她不過是棋盤邊緣那枚被推出去的卒子,連生死,都被親父親手押作了籌碼。

帳外馬蹄破雪而來,鐵甲鏗鏘,踏碎寂靜。

程臨序大步掀簾而入,玄甲覆雪,肩頭還帶著邊關寒霜。

他身後傳令兵單膝跪地,聲音沉如擂鼓:“北狄退兵三十裏,國書已遞至帥帳——”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上麵寫著:‘你妻知太多,必死於親父之手。’”

帳內死寂。

風雪聲、火盆劈啪聲、李繡娘壓抑的抽泣聲,全都模糊成一片。

謝夢菜站在燭影中央,像一尊被風雪雕琢過的玉像,冷而靜,卻藏著裂而不碎的鋒芒。

她緩緩將蠟丸殘片收入袖中,動作輕得仿佛怕驚醒一場噩夢。

然後,她抬頭看向程臨序。

他的眉宇間有未散的戰意,眼底卻藏著壓不住的擔憂。

他想說什麼,卻被她輕輕抬手止住。

“這一局,該我回京了。”她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刀,斬斷所有挽留的可能。

程臨序瞳孔驟縮:“你說什麼?”

“他們要我死,”她嘴角竟揚起一絲極淡的笑,“那就讓我父,親眼看看——他親手養出的‘死棋’,如何反噬其主。”

話音落時,風雪驟歇。

遠處軍營火光點點,映著她孤影立於帳前,宛如一枝從凍土中破出的寒梅。

而千裏之外,京城謝府深處。

祠堂幽暗,香火微弱。

謝明遠一身深紫官袍,手持銅箸,緩緩將一塊生辰牌位投入焚紙爐。

火舌舔上木牌,上麵三個字漸漸焦黑——

謝夢菜。

他凝視火焰,低聲呢喃:“女兒,別怪爹......活著的棋子,不如死掉的忠臣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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