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白度牒,本悟前塵
從開元寺出來,暮色已悄然降臨,華燈初上,泉州的夜市正是喧鬧的時候。各色小攤鱗次櫛比,叫賣聲、鍋鏟碰撞聲、食客的談笑聲彙成一片,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勾得人腹中饞蟲蠢蠢欲動。
王老五摸了摸肚子,眼睛放光地指著不遠處一個小攤:“無瑕,走走走!忙活大半天了,我們去那裏吃土筍凍!你以前不是最愛這一口嗎?今天我請客,管夠!”
“土筍凍?”林風腦子裏嗡的一聲,李無瑕的記憶深處立刻湧現出一股強烈的、幾乎是鄉愁般的渴望。但他作為林風的現代靈魂,卻對這名字背後的實物充滿了生理性的抗拒。他知道,這玩意兒的主要原料,是一種名為“海沙蟲”的環節動物,長得跟蚯蚓似的,漁民從海邊灘塗挖出來,洗淨肚裏的泥沙,加水熬煮,蟲體內的膠質溶入水中,冷卻後便凝結成晶瑩剔透的凍。講究的店家還會加入一些提鮮的幹貨一起熬煮,最後配上醬油、永春老醋、蒜蓉、芥末和本地特有的甜辣醬一起吃。
“不了不了,王哥,我……我今天不太想吃那個。”林風的舌頭都快打結了,李無瑕的身體卻發出了強烈的抗議,口水不受控製地分泌,肚子也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仿佛在控訴主人的口是心非。
王老五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誇張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沒發燒啊?無瑕,你今天是怎麼了?這可是你的命根子啊!以前你路過這攤子,哪次不是饞得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眼睛都拔不出來?今天居然說不想吃?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真……真的不想。”林風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那唾沫裏滿是李無瑕對土筍凍的思念。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具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我要吃!我要吃!”,而他自己的胃卻在翻江倒海,腦海裏全是那些沙蟲蠕動的畫麵。
王老五狐疑地上下打量著他,仿佛在確認眼前這個人是不是被什麼臟東西附了身。“奇了怪了,你小子這幾天真是從裏到外都透著邪門。以前見著死人腿軟,現在查起案子比誰都猛;以前悶葫蘆一個,現在時不時冒出幾句讓人聽不懂的話;現在連最愛的土筍凍都拒之門外了?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偷偷拜了什麼師傅,連口味都給改了?”
“沒……沒有的事。”林風感覺自己的臉頰都在抽搐,他一邊要抵抗身體的本能渴望,一邊還要應付王老五的盤問,簡直比勘察案發現場還累。
“我看你就是不好意思讓我請客!”王老五大手一揮,不由分說地拉著林風就往攤子走,“老板,來兩碗招牌土筍凍!多加芫荽和蒜蓉!”
很快,兩碗晶瑩剔透、顫巍巍的土筍凍就擺在了麵前。林風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凍子裏麵那些白色的、一節一節的沙蟲,它們仿佛還在對他擠眉弄眼。李無瑕的身體興奮得快要顫抖,而林風的臉色則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白。
“吃啊!愣著幹什麼?”王老五已經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塊送進嘴裏,一臉的陶醉和滿足,嘴裏還含糊不清地讚歎:“嗯……就是這個味!好吃!”
林風看著王老五吃得津津有味,又看了看自己麵前那碗“活色生香”的土筍凍,李無瑕的身體已經不聽使喚地拿起了勺子。
林風的意識在咆哮:“住手!你不能吃那個!那是蟲子!是蟲子啊!”
可他的手卻穩穩地挖了一勺,顫抖著,但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堅定,送向了自己的嘴巴。
他閉上眼睛,心一橫,將那勺土筍凍塞進嘴裏。一股冰涼滑嫩的觸感之後,是醬料的鹹鮮酸辣,緊接著,那沙蟲的脆韌口感在牙齒間爆開,竟然帶著一絲海產特有的鮮甜。
林風的表情扭曲到了極致,眉頭因為惡心而緊緊鎖死,五官幾乎要皺到一起,但李無瑕的身體卻因為這久違的美味而發出了滿足的喟歎,甚至催促著他再來一口。
王老五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無瑕,你這表情,比哭還難看,又像是幾輩子沒吃過好東西!到底是好吃還是難吃啊?”
林風感覺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他一邊在心裏作嘔,一邊卻在李無瑕身體本能的驅使下,機械地一勺接一勺地往嘴裏送。
等到一碗土筍凍見底,他打了個混合著惡心與滿足的飽嗝,額頭上全是汗。
奇怪的是,吃完之後,那股強烈的惡心感似乎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回味?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行了,吃也吃了,說正事。”林風抹了把汗,強行將注意力從沙蟲身上移開,雖然不再那麼抗拒,但短時間內他是不想再看到這東西了。“王哥,你不覺得本悟法師有些奇怪嗎?”
王老五剔著牙,回味著土筍凍的美味:“奇怪?我看他挺正常的啊,慈眉善目的,說話也客客氣氣。”
“他對安能法師的了解,遠超一個僅僅調解過糾紛的人。”林風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知道安能斂財的手段,知道他揮霍無度,甚至能想象出他驕奢淫逸的樣子……這可不是幾麵之緣就能知道的。”
王老五撓了撓頭,遲疑道:“興許是那些受騙的信眾跟他哭訴時,說的多了些吧?那些信眾恨極了安能,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出來。”
“不,那些細節不一樣。”林風搖頭,“那些關於安能小動作的細節,是受騙信眾的哭訴裏不會有的。那是隻有長時間相處或者密切觀察才能發現的習慣。而且,他聽到這些細節時的反應……很不對勁。”
李無瑕的身體本能地想回避這種刨根問底的深入追查,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讓身體忍不住想要打顫。但林風的意識死死地壓製著這股恐懼。
“我要查查這個本悟法師的來曆。”林風停下筷子,抬頭看向遠處開元寺的方向。
“查本悟法師?”王老五也停下了剔牙的動作,瞪大了眼睛,“那可是開元寺的主持!在泉州德高望重,名聲極好。咱們平白無故去查一個高僧,這……這要是傳出去,怕是要惹麻煩的。”
“查案子,不能看身份地位。”林風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任何一個與死者有密切聯係,並且行為異常的人,都可能是嫌疑人。本悟法師的異常,讓我覺得他隱瞞了什麼,而且隱瞞的很深。”
“王哥,你信我嗎?”林風轉過身,直視王老五的眼睛。
王老五被他這種眼神看得心裏一凜,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信……信你。”
回到衙門的值房,已經是深夜。王老五對泉州衙門的路數比林風熟得多,跟著王老五來到衙門後院一間略顯偏僻的屋子。王老五輕車熟路地跟管檔案的老吏塞了幾串銅錢,那老吏便笑眯眯地領他們進了堆滿卷宗的檔案庫。
王老五一邊翻找,一邊對林風解釋道:“我們官府對僧人的管理,說嚴也嚴,說鬆也鬆。正經出家,都得有官府發的‘度牒’,那東西就跟咱們的戶籍差不多,上麵得寫清楚法號、俗家姓名、籍貫、師承什麼的,這些都會在僧錄司和地方衙門備案。開元寺這樣的大寺,記錄肯定更全。”他從一排排積滿灰塵的木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吹了吹上麵的灰,“不過嘛,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在神宗朝之後,朝廷缺錢,就想出了個餿主意,把這度牒當成商品來賣,公開標價,誰給錢就給誰空白度牒,好填補國庫空虛。這麼一來,不少富家子弟為了逃避徭役兵役,或者幹脆是一些來路不明、想換個身份重新做人的人,就花錢買個度牒,搖身一變成了‘高僧’。所以啊,這僧籍上的記錄,有時候真實性可得打個大大的問號。”
林風聽著,心中了然。這古代的身份管理漏洞,比起現代來,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王老五很快找到了開元寺的僧籍記錄,翻到本悟法師那一頁。林風湊過去仔細查看,隻見上麵關於本悟籍貫和早年經曆的部分,竟然是一片刺眼的空白,隻簡單寫著“來自外地,流浪至此,感悟佛法,入寺修行”。入寺時間倒是清晰,距今已經有十幾年了。
“嘿,還真讓你說著了!”王老五也湊過來看,驚訝道,“怎麼什麼都沒寫?按規矩,總得有個出處吧?就算花錢買的度牒,也得胡亂編個來曆糊弄一下官府啊,這空白也太明顯了。”
“這更加可疑。”林風低語,空白的記錄,要麼是當年登記的官員疏忽,要麼就是本悟的來曆實在太過特殊,連編造都難以自圓其說,幹脆就留了白。
第二天,林風決定向衙門裏那些年紀大、經驗豐富的老捕快打聽。
“老林,您在衙門裏待得久,見識廣,有沒有聽過關於開元寺本悟法師的一些舊事?”李無瑕的身體微微前傾,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老捕快眯著眼睛,手裏端著茶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瞥了李無瑕一眼,說道:“本悟法師啊……我倒是知道一些。他來泉州有些年頭了,剛來的時候,看著挺落魄的,也不像個正經出家人。後來就在開元寺待下了,慢慢地,人看著越來越精神,佛法也精深了,待人又和善,調解了不少事兒,這才慢慢有了名聲,最後做了主持。”
“那您知道他之前是做什麼的嗎?或者從哪裏來的?”林風追問。
老捕快搖了搖頭:“這個就沒人知道了。他自己從來不說,寺裏的老僧們也隻知道他是從外地來的,對以前的事情隻字不提。不過,他剛來那會兒,身上帶著不少舊傷,看著像是吃過大苦頭的人。而且……他有時候眼神裏會閃過一絲凶光,跟現在這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不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現在他可是真正的高僧了。”
“舊傷?凶光?”林風捕捉到這兩個詞,心頭一跳。這與他之前對本悟法師的懷疑不謀而合。
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僧籍記錄空白,老捕快的記憶也隻停留在本悟剛來泉州時的模糊印象。李無瑕的身體開始產生放棄的念頭,但林風的現代偵查思維卻在飛速運轉。空白的過去,往往隱藏著最大的秘密。
“王哥,我想查閱一下十幾年前,閩浙廣一帶是否有大規模的流寇或山匪作亂的記錄,以及官府的剿匪通告、協查文書之類的檔案。”林風沉吟道。既然本悟來曆不明,且曾有舊傷和凶光,那麼他很可能與某些暴力團體有關。流寇作案往往不是局限於一地,而是流竄作案,官府之間為了協同剿匪,文書往來是必不可少的。泉州作為當時的重要港口城市,人員流動複雜,接收到外地協查通報的可能性也很大。
王老五有些不解:“查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流寇案子幹什麼?跟本悟法師能扯上關係?”
“隻是一個方向。”林風解釋道,“如果本悟的過去真的不簡單,那麼在那些動蕩的記錄裏,或許能找到蛛絲馬跡。大規模的流寇團夥覆滅,其成員的去向,官府多少會有些記錄,哪怕隻是逃犯名單。”
在林風的堅持下,兩人又在故紙堆裏翻找了許久。這次,他們查閱的是州府之間往來的公文以及一些陳年的刑案記錄。
終於,在一個蒙塵的木匣子裏,林風找到了一份來自十幾年前的一份剿匪協查通報。這份通報詳細記錄了當時在閩北山區肆虐的一支名為“黑風寨”的流寇團夥,提及該團夥成員凶悍,燒殺搶掠,民怨極大。通報後附有幾名主要頭目的簡單畫像和體貌特征描述,請求各地官府留意緝拿。
當林風的目光落到其中一幅畫像上時,他的呼吸猛地一滯。
那畫像雖然粗糙,但畫中之人麵容帶著一股悍匪的戾氣,濃眉環眼,顴骨高聳。林風仔細辨認其眉眼間的輪廓和神態,竟然與如今慈眉善目的本悟法師,有著七八分的相似!畫像旁的注解寫著:匪徒“黑虎”,真名不詳,勇猛異常,慣用戒刀。
而更讓他心驚的是,在這份協查通報的末尾,還潦草地追記了一筆,說是據被俘的嘍囉招供,“黑風寨”的大當家,是一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年輕匪首,綽號“毒蛇”,在此次圍剿中下落不明。雖然沒有“毒蛇”的畫像,但“心狠手辣”、“詭計多端”這兩個詞,以及他大當家的身份,讓林風瞬間聯想到了死者安能!安能平日傳教時的那種蠱惑人心的口才和算計,與“毒蛇”的描述何其相似!
林風將自己的發現指給王老五看。王老五先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反複比對著畫像和記憶中本悟的模樣,又回想著安能的行事作風,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這難道說,本悟法師他……他以前是‘黑虎’?那安能,就是那個‘毒蛇’?”
林風的腦海中,無數線索瞬間串聯起來,一個大膽的推論逐漸成形:本悟並非什麼感悟佛法的流浪人,他曾經是殺人不眨眼的流寇頭目“黑虎”!而安能,竟然是他當年的同夥,那個心狠手辣的“毒蛇”!
如今這兩人重新勾連在一起,是否有著更陰險、更致命的計劃?本悟法師在禪房中那無法掩飾的恐懼和慌亂,似乎預示著更大的危險正在暗流中洶湧。這件看似因斂財而起的普通命案,背後牽扯出的陳年恩怨,遠比想象的更加複雜和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