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樾從始至終平靜看著雲蕪。
他早知將軍府裏有個五姑娘,自幼因著身體羸弱,養在庵堂,眼看姑娘大了,要及笄定親了才接回府中調養。
但他一直未見過她。
這位五姑娘身子不好,深居簡出養在深閨,不曾在外人麵前露過臉。
今日一見,身體羸弱倒果真是真。
也不知是不是因著自幼養在庵堂的緣故,她身段格外纖細嬌怯,弱不勝衣,就連看過來的眉眼也是怯怯的,好不容易才收了淚,在薑婉柔的提醒下過來見他。
“阿蕪,這便是宋國公府的世子,我曾與你提過的。”
按規矩,雲蕪此時該順著薑婉柔的話尊敬喚他世子。
可少女俏皮的眼眨了眨,款款行禮卻是嬌聲喚,“阿蕪見過二姐夫。”
一句“二姐夫”,叫薑婉柔羞紅了臉,難為情來嗔她,“胡亂叫什麼,當心我撕你的嘴。”
前頭讓她罰跪是真,此時撕嘴卻是假。
不過是姑娘懷春的心思叫人揭穿,下不來台罷了。
雲蕪多伶俐,不止不怕,反倒嘟囔著聲辯解,“哪有胡亂叫,本來就是姐夫嘛!遲早的事呀。”
她語氣嬌嗔,聲不大,卻足以叫在場的人都聽見。
宋庭樾過來打圓場。
是溫潤的聲,帶著輕淺不易覺察的笑意,“婉柔何必責怪阿蕪,她說得不錯,你我早已定親,稱呼不過是早晚的事。”
他順著薑婉柔一同喚她阿蕪。
多好的郎君啊!
果然如傳聞中一樣,溫潤有禮又儒雅謙遜。
隻是。
雲蕪抬眸悄悄看他。
他說這話時看著的是薑婉柔。
芝蘭玉樹的翩翩公子,此時滿心滿眼隻有他的未婚妻子。
而薑婉柔,自然也是柔情蜜意的回望他。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一對般配壁人嗬......
少女看著,俏皮的眼一點點落下來。
雲蕪沒在此地久待。
既是事情已查明不是她做的,薑婉柔便讓她回自己的廂房中去歇息。
許是那一聲“姐夫”喚得萬分合薑婉柔心意,她沒再提罰跪的事,反而顧念著外頭落雪,細心的讓丫鬟拿了她的藕荷貂毛鬥篷來親自給雲蕪披上。
“外麵冷,你別在外頭瞎跑,快些回去,知道嗎?”
她是好長姐,她是乖妹妹。
聽話點頭,萬分乖順,“知道了,二姐姐放心,我一定乖乖回去,保管不留在這裏礙你和姐夫的眼。”
她又調皮,肆無忌憚打趣,眼裏有促狹的笑意。
薑婉柔惱得來捏她白嫩的頰,“再胡說,當心真撕了你的嘴。”
少女當即討饒,“好姐姐,我錯了,我再不說了。”
雲蕪莞爾著麵容從廂房裏出來。
外頭正落著雪。
丫鬟豆蔻打著油紙傘過來接她,第一眼便瞧見她身上的藕荷貂毛鬥篷,很是詫異,“這不是二姑娘的鬥篷嗎?怎麼穿在了姑娘身上?是二姑娘送給姑娘的嗎?”
那藕荷貂毛鬥篷穿在身上可真暖和呀!
風雪不進。
雲蕪彎著眉眼,甜甜笑,“是呀!豆蔻你看,我穿著這件鬥篷好不好看?”
豆蔻替她高興,重重點頭,“好看!”
可是當晚那件藕荷貂毛鬥篷便叫人收了回去。
是薑婉柔身邊的嬤嬤。
她麵上強勢,態度也蠻橫,不止收回那件藕荷貂毛鬥篷,還冷著聲提醒雲蕪,“五姑娘怕是忘了,早起還有一個時辰的跪沒罰。眼下既是無事,便將這罰跪了罷。”
她沒了那件藕荷貂毛鬥篷,隻能身著單薄的衣裙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
那地磚好冷啊!
刺骨的寒意順著磚縫往她四肢百骸上鑽,她渾身止不住的抖。
這還不夠。
嬤嬤冰冷的聲又在頭頂響起,“蓮枝的事,雖說不是五姑娘推的,可五姑娘當時也在,算不得全然無關,如今蓮枝既斷了腿,五姑娘這罰也得加上一加才是,五姑娘說是嗎?”
雲蕪跪了整整一夜。
天寒地凍的天,她險些喪命。
最後是看守的丫鬟也熬不住這夜裏的更深露寒,丟下一句“你們好好跪著,千萬不要偷懶。”便匆匆離開。
豆蔻這才尋著空兒扶雲蕪上榻去歇息。
姑娘凍得狠了,緊閉著眼,麵色生白,唇齒相顫,厚厚幾床被褥裹在身上也擋不住骨子裏透出來的冷意。
“姑娘,姑娘,你別嚇我——”
豆蔻嚇得連聲音都在抖。
寺廟的廂房裏沒有熏籠,她不知從哪兒尋了個火盆來,又拾了些幹柴,老半天才將火點起來。
尤不夠。
雲蕪的衣裙跪在青石地磚的時候被地上的寒意濡濕了,此時正濕漉漉的貼在身上。
豆蔻忙去褪她的衣裙。
是早起那件芰荷的裙,裙擺上細細密密繡著海棠花。因著跪得久了,沾了地上的塵土,海棠花也顯得頹然不堪。
隻上麵突兀一抹打眼的紅,格外惹眼。
“姑娘你受傷了嗎?”
豆蔻擔憂的聲帶著哭腔,她細細檢查雲蕪身上。
沒有外傷。
隻細白兩條腿上膝蓋跪得高高腫起,透著青紫的淤。
——若是再跪下去,這雙腿怕是就要廢了。
豆蔻既擔憂又心疼,她去櫃子裏尋了琥珀膏來,細細抹在雲蕪膝蓋上。
琥珀膏算不得什麼好藥。
從前庵堂裏犯了錯罰跪的沙彌尼用得便是這個藥。
庵堂裏的大多是貧苦人家,貴重藥買不起,是以裏頭所用皆是山上尋常可見的稀鬆藥材,再佐以黃酒製成,藥性霸道。
冰涼的藥膏甫一觸上腫得青紫的膝蓋,雲蕪便疼得忍不住瑟縮,眉頭也緊緊蹙著。
“疼......”
她終於有了反應。
隻眼睛還沒睜開。
仍是渾噩不知事的模樣。
豆蔻高高提著的心落下來了些許,紅著眼圈柔聲安撫她,“姑娘忍著些,等藥上好了就不疼了......”
雲蕪似是聽見,緊緊蹙著的眉頭漸漸鬆開。
到最後上完藥,也未再喊一聲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