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陸柒,江淮人士。三個月前,江淮水患頻頻,難民四處逃亡,你流落到樂陽城賣身。”
無論他能不能恢複記憶,已是毫無退路,索性一搏。
陸羨蟬緩緩道:“而我一時心善買下了你,誰知你好逸惡勞,偷奸耍滑,貪圖安逸......趁我不查逃出城,不小心摔下山被我逮個正著。”
“不對。”謝翎果斷否決,並迅速找到她話語裏的漏洞,淡道:“你剛剛還說不認識我。”
“那是托辭。”
陸羨蟬無奈道:“你到底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口中又無遮攔。若是起了歹念,我失去一個奴仆是小事,失了名節才是大事。”
謝翎:“......”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女子提著燈,柔.軟的發絲海藻般垂落腰間,膚色瓷白,眸子裏映出零星的火光,半明半寐,道不盡的輕靈婉轉。
他心神微震——
胸腔裏似乎有什麼細微的波動,與她身體裏的東西相互呼應,骨子裏透出莫名的熟悉。
誰知這美人嘴皮子輕巧一碰,就汙蔑他是登徒浪子。
“空口無憑,有何憑證?”他揚了揚眉。
“我有契書為證。”
她施施然從袖中拿出一疊紅皮文書,手腕一抖。
墨字躍然紙上,謝翎隻隱約瞧見兩個字:
奴契。
他眉尖微蹙,上前一步。
這的確是官方蓋章的賤籍文書,甚至也的確是她的一個逃奴所有,但跟謝翎卻是半分關係也沒有。
陸羨蟬當然不能讓他看清,側身一避:“你還真想以奴欺主不成?按大晉條律,這可是要鞭笞三十的!”
她一疊子的厲聲威脅,也阻擋不了謝翎攬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扯。
猝不及防,陸羨蟬一頭撞在他懷裏。
挨得太近,鼻息間皆是他身上的血腥氣,夾雜著一縷清淡的鬆雪冷香。
是有些熟悉的氣息。
陸羨蟬一瞬恍惚,零碎的記憶掠過心頭。
雨打芭蕉,紅燭昏帳,中了相思蠱的少年郎,不願意回想的那杯酒......
再想起那時候的事,她仍然氣得咬牙切齒。
但回過神時,已被謝翎拖拽入一處隱蔽山洞。
男子氣息欺身而來,陸羨蟬幾乎可見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她想也不想,一記耳光扇過去。
抬起的手被青年警覺地握住,分明的骨節硌得她肌膚生疼。
謝翎長眸挑起。
這自稱陸羨蟬的姑娘,一雙眸亮得驚人,定定落在他身上,帶上惱怒的意味:“誰準你碰我——”
“噓!”
他眼尖地瞧見她耳根泛起的緋色,眸中不禁滑過一絲無奈。隻好豎起食指,抵在她殷紅唇瓣上。
山洞外隨即傳來腳步聲。
“老大,那娘們不見了。”
“往旁邊找找,不能放過,以絕後患。”
鋒銳的刀尖滑過碎石,發出刺耳的聲響。
謝翎一動不動地聽著外麵的動靜,忽地一陣刺痛從指尖傳來。
原是陸羨蟬見他不鬆手,一低頭憤憤地用牙咬住他手指。
明知山匪在外,他彼時無法出聲,她甚至挑釁地彎起唇角。
一吃痛,手腕本能地甩了下。
這一打斷,陸羨蟬倒是下意識後退了幾步。
他們這默然對峙的時候,山匪已經越走越遠。
陸羨蟬盯著他修長手指上,自己的牙印,忽然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因為謝翎並沒有任何失態,反而注視她,目光沉靜:“剛剛隻是在躲避匪徒,一時情急。況且你咬我,不覺得難受嗎?”
那是晉朝貴女公子們,一貫展現的風度。
就像被貓貓狗狗撓了,你也隻會歎口氣,摸摸它們的腦袋,安撫它們的情緒。
從前這樣也就罷了,如今他落魄至此,擺出這樣的姿態就著實讓人牙癢癢。
陸羨蟬眼皮子也不抬,盡量平和語氣:“你太瘦了,又沒洗手,的確不好下口。但你疼嗎?”
“有一點。”
“你疼,那我的目的不就達到了?”
不待他回答,她又循循善誘:“你不聽話,又以下犯上。本該被我拉去發賣,但你剛剛的確對我沒有惡意,所以那是對你的小懲大誡。”
“我警告你,以後不能再隨意出逃。”
謝翎本想她會大發雷霆,誰知她一張嘴就能自然地淌出這麼多自圓其說的胡話。
而剛剛指尖觸到她的唇瓣,竟是他從這女子身上唯一感受到的真實柔.軟。
他輕輕撚過微微濡.濕的食指。
謝世子還如以前一般,不屑回答就充耳不聞。陸羨蟬也不惱,翹起嘴角:“你神誌不清,自然不願為人奴仆,但不妨摸摸你的右邊鎖骨下兩寸——”
“那裏有一彎月牙胎記,是我買你時驗明正身時看到的。”
謝翎下意識抬起手臂。
他的衣裳邊緣勾破不少,但看衣領處依舊齊整妥帖,顯然沒有被人解開過。
“你可以自己檢查看看。”
陸羨蟬悠悠說完,極有分寸地調轉腳尖,麵朝石壁。
身後響起一陣衣料摩擦聲。許是因為受傷,謝翎動作遲緩。
靜默一會,微微凝澀的嗓音響起,他仿佛依舊不可置信:“那裏的確有印記。但知道這個隱秘的,也不一定就是主仆,也可能是......”
謝翎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她,有絲冷靜到極致的執拗。
什麼莫名其妙的執著啊?她哪裏給了他這種錯覺?
“做奴很難讓人接受,可我絕不會是你的夫人。”陸羨蟬用指尖輕輕梳過發尾,笑了:“因為滿樂陽的人都知道,我陸羨蟬是個寡婦。”
但話音剛落,謝翎就咳嗽了一聲,毫無征兆地,重重跌倒在地。
陸羨蟬看著他背靠石壁失去知覺的樣子,不禁呆住:“......難道你暈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