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
宣陽門下的一處茶館。
正是午後,茶客們閑聊著京城的奇聞異事,聲音嘈雜。
“聽說了嗎?今科那位狀元爺,聖旨下來了!”
一個尖嘴猴腮的吏員壓低了聲音,臉上滿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對麵的胖子一口熱茶差點噴出來。
“哦?快說說,授了什麼官?翰林院修撰,還是詹事府的清貴?”
“都不是!”
吏員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又猛地一收。
“工部!虞衡司主事!”
“噗——”
胖子這回真噴了,滿桌的瓜子花生遭了殃。
“工部?還是虞衡司?那不是管尺子、秤砣、還有山裏木頭川裏水的破地方嗎?”
胖子瞪圓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
“堂堂狀元郎,去跟木匠鐵匠打交道?陛下這是什麼意思?我大周開國以來,有狀元郎不進翰林院的先例嗎?”
“誰說不是呢!”
吏員一拍大腿樂不可支。
“聽說是那位狀元爺的策論,寫得太......太實在,得罪了滿朝的清流大儒。陛下這是明升暗降,名為狀元實則發配啊!”
“嘖嘖,這可真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然後轉頭就被發配去量尺子。慘,太慘了!”
兩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笑意。
這樁奇聞,足以成為未來半年帝京官場茶餘飯後的最佳談資。
與此同時,作為談資中心的沈楓,正拿著一紙任命文書,哼著前世的流行小調,心情愉快地走在前往工部的大道上。
他不懂什麼明升暗降,也不懂翰林院的清貴。
在他樸素的認知裏,自己一個剛穿越過來的黑戶,白撿了狀元頭銜,現在又分配了工作,有了國家編製,端上了鐵飯碗。
這福氣還小嗎?
至於工部虞衡司是什麼地方他也不在乎。
反正都是上班,摸在哪兒不是摸?
工部衙門坐落在皇城之南,占地倒是頗廣,隻是瞧著有些陳舊。
沈楓一路問詢,七拐八繞,終於找到了一個偏僻的院落,門楣上掛著一塊褪了色的牌匾——虞衡清吏司。
院子裏靜悄悄的,幾棵老槐樹無精打采地立著。
沈楓推開一間公房的門,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與發黴書卷的氣味撲麵而來。
屋裏光線昏暗,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吏,正捧著個紫砂壺,眯著眼睛打盹。
另一邊,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官員,正百無聊賴地用小刀修著自己的指甲,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沈楓的到來,像一顆小石子丟進了這潭死水,連個漣漪都沒激起。
“咳咳。”
沈楓清了清嗓子。
“請問這裏是虞衡司嗎?”
那修指甲的青年官員總算斜著眼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嶄新的狀元官服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譏諷。
“新來的?文書拿來。”
語氣懶散,帶著一絲不耐煩。
沈楓將文書遞了過去。
青年官員接過來,隻看了一眼抬頭,便嗤地笑出了聲。
“沈楓?喲,原來是新科狀元郎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他嘴上說著失敬,人卻還靠在椅子上,動都沒動一下,那陰陽怪氣的調調,三裏地外都能聞到酸味。
打盹的老吏此時也睜開了一隻眼,渾濁的眼珠子在沈楓身上轉了轉,又閉上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在下王博,忝為本司主簿。”
青年官員隨手一指角落裏一張積滿灰塵的破桌子。
“沈大人那就是你的位子了。至於做什麼嘛......”
王博拉長了聲音,從旁邊一堆亂七八糟的卷宗裏抽出一本最厚的,往桌上一扔,揚起一片灰塵。
“咱們虞衡司也沒什麼大事,這些都是前朝的舊檔,有關各地度量衡的製式考究,有些模糊不清了。狀元郎文采斐然,正好,就把這些舊檔重新謄錄一遍吧。不急,慢慢來,抄個一年半載的,也就差不多了。”
這活兒,根本就是衙門裏打雜書吏幹的。
讓一個狀元來幹這個,不是羞辱是什麼?
王博說完,便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臂,準備欣賞這位天之驕子臉上即將出現的憤怒、屈辱、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等了三年,三次會試都名落孫山,才托關係進了這冷衙門。
憑什麼這個叫沈楓的毛頭小子,靠著一篇離經叛道的策論就能一步登天?
現在被發配到這兒,活該!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沈楓臉上沒有半點怒氣。
隻見這位新科狀元郎,竟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多謝王主簿指點。”
沈楓走到自己的位置,從懷裏掏出一塊幹淨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起桌椅上的灰塵。
那認真的模樣,仿佛在打掃什麼風水寶地。
王博臉上的譏笑僵住了。
這小子什麼情況?傻了?
沈楓心裏卻樂開了花。
我的天!
這是什麼神仙工作?
活少,事少,沒人管。
工作內容就是抄書,還不定KPI,想抄多久抄多久。
這不就是上輩子夢寐以求的帶薪休假,提前過上養老生活嗎?
三百兩黃金還沒花完,現在又領上朝廷俸祿。
那什麼公主,簡直是活菩薩啊!
他把桌子擦得一塵不染,又把椅子擺正,舒舒服服地坐下,還從自己的包袱裏摸出一包帝京有名的“桂花齋”點心,放在桌上。
“來,王主簿,劉老大人,請用點心。”
沈楓熱情地招呼道。
王博和那假寐的老吏劉承,徹底懵了。
這劇本不對啊!
他不應該怒發衝冠,拂袖而去,然後去找地方哭訴嗎?
怎麼還吃上了?
沈楓見他們沒反應,也不在意,自己捏起一塊桂花糕,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陽光從窗格裏透進來,照在他年輕而滿足的臉上。
整個公房裏,隻有他咀嚼點心的細微聲音,以及王博和劉承越來越錯愕的呼吸聲。
劉承那隻半睜的眼睛,終於完全睜開了。
他盯著那個吃得正香的狀元郎,渾濁的眼神裏,第一次透出了一絲看不懂的意味。
這年輕人,究竟是個缺心眼的傻子?
還是說,他是個城府深到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