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場生辰宴後,瑞王身後就多了個旁人瞧不見的小跟班。
“天地本分三界,仙、魔、人各居一界,互不相擾,隻是人類不通法術,久居人間,閉塞千萬年,就自以為天下獨尊了。”伏琅喋喋不休,見連珩要出門,殷勤地給他遞大氅,“陛下,仔細著涼。”
連珩掀起眼簾望了望外邊,秋高氣爽,涼風習習,他於是拍開少女的手,自去取了一件罩衫披上。伏琅也不惱,擱下大氅,又緊緊跟了上來,“您當真不願回去?”
“你自己說的,我下凡一世,原是來休假的。待我這閑散王爺當膩了,百年之後再回去也不遲。”
雖然仍覺魔族一說荒謬,可伏琅的法術施展在眼前,便由不得連珩不信。不過他也並未徹底掉以輕心,誰知他若是跟著伏琅走,對方是要帶他去做什麼魔尊,還是帶到什麼地方暗地裏殺人滅口。
更何況,眼前的少女雖則信誓旦旦,卻也疑點重重——自稱在他身邊隨侍多年,卻全然是個不識煙火的大小姐模樣,秋高氣爽的好時節,竟要拿大氅穿,當真是不知冷暖,倒像是個要別人服侍的。
連珩輕哂一聲。
而伏琅被他駁得無言以對,頓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待看到他推開門,這才後知後覺地發問,“那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去做魔尊該做的的事。”連珩悠悠地說,回頭乜了她一眼,帶了點譏誚,“不是要批你們魔界的什麼奏折。我是說,去做些皇兄想看我做的。”
九月十五是個好日子,這一日,瑞王殿下先是去了梨園聽了兩折戲,後又去勾欄喝了點小酒,最終大搖大擺地進了宮,直言要麵聖。
聽聞瑞王的癔症不輕,又是個曾上過沙場、不好相與的狠角色,小黃門也不敢多攔,教他一路順順暢暢地進了乾清宮。皇帝剛用完晚膳,一抬頭見著趕在瑞王前邊慌慌張張前來稟報的宮人,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罷了,進來了就進來了吧。”
他一副明君聖主的寬和模樣,連珩卻不同他演兄友弟恭,潦草地行了禮,便開門見山地講來意,“皇兄,臣弟最近手頭又有些緊了,不如將那鹽課......”
他身上的酒氣隱約,早年那被戰場的風刀霜劍打磨出的挺拔意氣,卻是分毫瞧不見了。皇帝聲色未動,將他上下打量著,半晌抬手按了按他的肩,兀地笑了:“阿珩啊,你若是想領些差事,正好,禁軍統領李老將軍近日致仕。”
連珩將嘴角一撇。“皇兄你有所不知,我那魔使千裏迢迢趕來見我,就是要迎我回大荒當魔尊呢,我都沒有答應。我到凡間來,可不就是為了享清福的,那些個勞苦醃臢事,我才不做。”言罷,他倒是不忘初心,“不過倘若皇兄想差我做事,鹽鐵官倒是不錯。”
鹽官鐵官皆是肥差,他算盤打得響亮,皇帝卻隻是笑了笑,“鹽鐵官恐怕不成,不過從朕的金庫裏撥些銀兩,倒是不成問題。”
瑞王連連稱是,拜謝了皇帝,方轉身去了。伏琅先前隱了身形跟在他身後,此番一待出宮,便急切地現形湊上前來:“方才......”
“找皇兄要些銀兩,他會比較安心。”疑問尚未出口,連珩便打斷了他,“其實我有沒有癔症也沒什麼要緊。若是瘋了最好,若是沒有瘋,不碰兵權,多攬些財,送些把柄到他手上,他也樂得留我一條生路,之後再演些兄友弟恭的戲碼,還能教他在史官筆下搏個好名聲。”
不知為何,這麼多年來,瑞王殿下竟第一次向他人敞開了些許心扉。或許是因為有些話在心裏藏得太久,於是看到有人的眼底有些真切的關心時,便忍不住向她傾訴點什麼。
“母妃早逝,我被寄養在中宮膝下,很小時就學會了看人眼色。”他說。先皇後隻有在先皇來時才會將他摟住誇他聰穎勤奮,而先皇喜愛的不過是他的才能,可為了聽到父皇的那一聲讚許,他苦練苦讀,最終也如先皇所期許的,成為了大燕一把鋒利的刃。
治平二十三年,閬州大洪,先帝大筆一揮,讓十六歲的瑞王前去治水。三個月奔走辛勞,回來時正值中秋,先帝賞了他許多珍奇珠寶,可宮宴上他遠遠地看著僅比他年幼半歲的七皇子坐在先帝身邊,那場景端的是父慈子孝,若說彼時心頭沒有生出辛酸之意,那定然是假的。
治平二十六年,先皇病逝。新帝登基,國勢未穩,鄰國大梁趁虛而入,短短一月,便攻下大燕邊境兩城。千鈞一發之際,瑞王帶兵前往北境,鏖戰數月,最終重創敵方主將,擊退梁軍。梁朝元氣大傷,近幾年恐怕都無力再戰,而連珩被一支暗處冷箭一箭貫肩,傷口感染高燒不退,醒來時皇帝坐在他的榻前滿麵關切,他卻沒有錯失他那好哥哥眼裏一閃而逝的殺意。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人誠不欺我。
於是自那日起,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瑞王,忽然就得了癔症,再不能領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