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咚、咚、咚!
“啪!”
公堂兩側各站著四名差役,隨著驚木一拍,棍杖狠狠撞向石板磚。
“堂下何人?”
陳杏兒雙膝跪地,卻腰板筆直,鏗鏘有力道,“民婦陳杏兒,李家村人,攜婆婆王李氏及兒女,狀告前任潯安縣令,謊報我丈夫李耕戰亡,隱瞞其未死之事實,扣我丈夫不得歸家,令我婆母不得頤養,我一雙兒女總角金釵之年未償見生父一麵,孤兒寡老難以為繼,苦熬十二載。”
“杏娘,我兒…我兒真的還活著?”王李氏撲跪在陳杏兒身邊,顫聲悲戚交加。
“娘!千真萬確!”
“十二年,我孤兒寡母受欺至此,度日如年,憑什麼?難道我等貧賤之身,就不是大齊的子民了嗎?”
“兒…兒啊,我的兒啊!十二年啊,你遭了多少罪啊,這些年…邊軍死了那麼多人,可是怎麼活下來的啊?”
一時間,滿堂皆驚。
縣令唐為仁直到堂下嘩然一片,才從陳杏兒清冷決絕的神情話語中回過神。
“啪!”
“肅靜!”
唐縣令打量著跪在硬石地磚上的女子,質問,“陳杏兒,你有何憑證!”
“當年,族中有一位堂兄名叫李豐,他和李耕一同被征兵,直到四年前,那李豐因腿疾過重,回到了家中。”
“李豐何在?”
“…他已病故,上個月的事。”
唐縣令微微皺眉。
“此人手上有你所說的證據?”
陳杏兒又直了直身子,“他家辦喪事,我們做妯娌的被叫去打下手,就是在那時候,我親眼所見,焚燒的遺物中,有和我夫君來往的書信!”
“書信?”
“已經燒了,但見字麵如此。”
陳杏兒說的不全是實話。
書信是真,卻並非什麼喪事中見過,而是前世李耕回到潯安震驚四方,打村裏來爭相拜訪的親戚中就有李豐一家。
當時那嫂子拉著她的手說:“我家那短命的回來以前都和四弟在一塊的。”
還說他們曾有過書信呢。
“有這事你怎麼不早說!”王李氏激動之下竟來了氣,想撲過去捶打她,“一個多月啊,耕兒要是在這一個多月裏有個好歹,你個蠢婦死不足惜啊!”
陳杏兒任由王李氏拉扯捶打,嘴角卻悄然勾了一下。
就該如此!
缺了你這一副死了人的潑皮耍賴勁兒給相鄰和縣太爺看,如何及時把你們一家子的“富貴”給找回來呢?
“肅靜!”
堂上一聲怒喝,王李氏這才停下撕扯。
唐縣令的臉色分外難看,“那就是說,你並無憑證?”
“什麼叫並無憑證?我兒還活著,他還活著!草菅人命啊!”王李氏捶地哀嚎,“我兒啊,我可憐的兒啊!”
唐縣令無奈怒拍驚木,一邊示意陳杏兒繼續說。
陳杏兒整理一下衣物,抬起頭,
“大人!李豐一家無人讀書識字,他要看要寫,必得尋他人相助,找到替他代筆之人並非難事!”
“且我丈夫是死是活,隻宵大人派遣衙役一二往邊軍查探,總能清楚明了,可我一家老弱維持生計已是勉強,如今連我孩子的一塊墨都要買不起了,遑論出縣城半步。”
“再者說,就算我這婦道人家拚著全家老小的命不顧,千裏奔赴,那軍營怎會與我一個說法?”
唐為民眉頭緊鎖。
陳氏所言,不無道理。
這人要真還活著,派人探查也是縣衙職責所在。
可若是查無此人,依民告官的嚴重性,萬一事情鬧大,責任討下來牽連到自己…
正巧書吏拿來一冊本。
唐為仁乃是正洸二年調任此地,上任不過兩年,李耕則是於天德二年,應朝廷征兵令隨軍出關。
戰況慘烈,戰後各地官府有義務查證存亡。
然冊本上隻記了李耕“身亡”,並未詳寫證於何處何人…想來當初為了省事,見人幾年不送家書,就當他死了。
不得不說,堂下這個陳杏兒告得很準確。
這的確能算前縣令失職。
但要說隱瞞和扣留…
“咳。陳杏兒,即便你丈夫健在,也不能證明前縣令有扣押之嫌。”
陳杏兒微微蹙眉。
“…那我丈夫呢?沒人強迫他為何不回家不寫信?”她一臉茫然和不信任。
“…應你所言,他不是有給那李豐…”
“我不懂啊!”陳杏兒突然大聲喊道,“若非受人所迫,為什麼隻給李豐寫信?又為什麼李豐也不告訴我們?”
旁邊的王李氏對她的話是越聽越信。
李耕的死是她心中一根刺,當初已然存了不想活的心思,見陳杏兒忙裏忙外照顧兩個孩子,也不願下床搭把手,更看不慣她沒了男人還要賴活的勁頭。
這會兒功夫不知怎的,心裏冒出一句“官官相護”,也不怕什麼官威了,撲倒在地上連連拍打胸脯。
“我的兒啊!肯定是有人逼他威脅他們,不知道在哪兒受苦,還不如讓老婆子死了算呐!”
“把我兒還來!當初就是你、你們,過來說他死了,你們現在不該負責嗎!”
她這一喊,連帶著兩個孩子也哭出聲來。
唐為仁右手慢慢磋磨著驚木。
其實李耕的行為很好猜,為官這些年他見過不少,莫不是覺得家中貧苦,想丟下老弱婦孺的累贅去。
若李家隻想找回李耕,官府慢慢查,誰都不得罪的法子肯定有。
但如今李家要告官啊,輕重緩急可就截然不同了。
縣令臉上隱晦的為難,盡入陳杏兒眼底。
之所以拉前任縣令下水,除了他確有失職外,最根本是為了逼衙門迅速找人。
她的時間不多,拖不得。
待三個月後的偃州戰事一過,李耕可就不再是潯安縣衙能動得了的人物了。
…當然,若前縣令得知消息,說不定還能助自己一把。
陳杏兒瞥了眼還在哭罵的王李氏,目光微微移向身後,衙門外聚集了越來越多的百姓。
“大人。”她重重磕了個頭。
“民婦願以命擔保相公健在,求大人為我一家老小做主,為我離家十二載不得歸鄉的丈夫做主!”
王李氏聞言,拽著倆孫兒一並趴在地上,“大人啊,青天大老爺,你要為草民做主啊!”
此時衙門外,人群中低語竊竊。
“不會吧,那男人真被扣了?”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自己不想回。”
“唉,當初是官府給的說法,他們現在也隻能找官府了。”
“就是,要是官府都不管,咱普通老百姓就更沒辦法了。”
“…”
不管怎樣,多數人都傾向於認同找官府討說法。
而依本朝官律,各地方官員每三年當受考核,瞧如今這情形,唐為仁再是怕麻煩,他也更不想在上官巡查時受上一任的過失所累。
“啪!”
“來人,即日追查李豐家信件代筆,調堪案卷,徹查李耕下落!”
說著,他兩眼一眯。
陳氏畢竟告得重,若是查到最後,前縣令並無隱瞞和強迫,便是…棄養妻兒寡母,另一人的重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