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然是認出了她,英挺的眉微微挑了挑,眼中卻看不出情緒。
對視僅僅那麼一瞬,他便漠然錯開了目光,若無其事接過廠長捧上來的酒杯,好像她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
沈靜姝隻覺喉嚨莫名哽得慌。
她想過很多次久別重逢會是什麼場景,以蔣伯封那個脾性,可能會直接衝到她麵前痛罵她水性楊花,質問她怎麼能貪慕虛榮丟下他回城。
偏他什麼都沒有做,冷漠到好像他們沒有認識過。
但仔細一想,以他現在的身份,根本也不必費神跟她計較。
沈靜姝垂眸壓下眼底的猩紅,低頭打算走出去,卻聽見一道難辨喜怒的清冷聲音。
蔣伯封握著酒杯,目光落在身旁工會主任身上:“我記得廠裏有規定,新年晚會必須所有職工參與,不得擅自離場。”
這話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彙聚在沈靜姝身上。
沈靜姝如芒在背,身體也僵硬得動彈不得。
工會主任回過神,瞬間意識到蔣伯封是在說沈靜姝,臉色也變得難看。
這個沈靜姝。平時在廠裏不合群就算了,今天這種場合也要找事?!
他咬著牙根強笑道:“蔣總,這是車間的女工,多半是不適應這種場合......”
“一句不適應,就能不按規矩章程辦事了?”
蔣伯封揚起唇角,眼底卻漠然無溫:“要是人人都能這樣破例,還有什麼紀律可言?”
他的語氣算不上嚴厲,神色也平淡,偏偏身上的氣勢過分淩厲,鎮得在場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旁邊的廠長看出些不對勁,忙上前打圓場:“蔣總息怒,這女工不懂規矩,我會讓老李記名扣績效的。”
說著,他狠狠瞪了沈靜姝一眼:“還不趕緊給蔣總道歉!”
沈靜姝頭埋得很低,指甲也幾乎要陷進肉裏。
她感覺得到蔣伯封在找茬,偏偏她沒辦法反駁和抗衡。
在現在的他看來,她跟螻蟻沒區別,別說扣績效,開除她都隻是一句話的事。
可現在是年關,之前給爸爸治病欠的錢要還,晴晴開年要讀幼兒園,也得花錢,扣掉績效......
她眼窩有點酸,強迫自己抬起頭朝著蔣伯封和主任擠出一個笑臉:“主任,蔣總,對不起,是我做得不對,我可以道歉......能不扣績效嗎?”
蔣伯封居高臨下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眼中的譏誚卻毫不掩飾,好像在嘲笑當年她丟下他回城,是何等的有眼無珠。
一股屈辱油然而生,沈靜姝恨不能奪路而逃。
偏偏她不能。
她努力挺直脊背跟他對視,沾了機油的工服補丁摞著補丁,映在那雙黑漆漆的眼眸裏,狼狽又滑稽。
漫長的安靜過後,蔣伯封扯了扯唇:“認錯要有認錯的態度,在座的領導和同事,每個人敬一杯酒,道一句歉,這事就算過了。”
這下,所有人都能看出大老板是在故意找沈靜姝麻煩了。
廠裏員工好幾百個,全喝下來不得喝個半死?
可沒人敢替沈靜姝說話,她本來人緣就不好,為了她怵大老板黴頭,誰也不樂意。
沈靜姝跟蔣伯封對視,心臟湧起一股細密的酸疼,一路酸上眼窩。
他明明知道她胃不好,下鄉的時候村裏有人辦壩壩宴,一群知青起哄讓她喝酒,隻半杯她就疼得暈了過去。
那時候蔣伯封瘋了似得背著她跑去醫務室,守了她兩天兩夜,回去之後就把帶頭的知青灌趴下了,說是誰讓她喝酒出事,他就把人往死了喝。
以前那麼護著她的人,原來也會變的。
沉默許久,沈靜姝走到桌前端起酒杯:“好,我認罰,對不起蔣總,是我不識抬舉。”
辛辣的白酒淌過喉舌,她憋了很久的眼淚不受控製滾了下來。
白酒一杯杯斟上,她挨個上前道歉:“對不起書記,是我不識抬舉。”
“對不起......”
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敬了幾杯,沈靜姝就有些體力不支。
有人不懷好意道:“這麼小的杯子,哪有道歉的樣子啊?蔣總,要不拿二兩杯來?”
沈靜姝動作一頓,臉上血色緩緩褪盡。
工會主任請示看向蔣伯封等著他發話,那些平時看不慣沈靜姝的人,這時候也都等著看好戲。
蔣伯封掃了沈靜姝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就這樣吧,晚會開始,她要是想走,也隨便她。”
說完,他在一群領導的簇擁下走向最前排的席位,再沒多看沈靜姝一眼。
沈靜姝看著他背影,驀然覺得眼窩有些發熱。
她低下頭,狠狠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踉踉蹌蹌走出禮堂大門。
可沒走出幾步,胃裏就是一陣翻江倒海的痛。
她重重跪倒在地,哇的一聲吐了個昏天黑地,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