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父親買回一對孤兒姐妹,說給我和哥哥做童養媳。
姐姐機靈聰慧,一眼相中了哥哥。
啞巴妹妹留給了我。
我不想周婉晴回到吃不飽飯的生活,認了下來。
她說不了話,我就找遍最好的大夫給她治療。
即便她從不搭腔,我仍日日陪她說半天話。
本該是她伺候我,倒成了我處處護著她,生怕父親嫌她沒用趕出門。
我總以為,她定是受過什麼委屈。
隻要我真心待她,遲早能捂熱這塊冷石頭。
直到那日批鬥會上,她突然拽著我往台前推。
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啞巴。
“對不住。”
“但是敬堂哥要被帶走了。”
我的親哥,王敬堂。
繩子勒進脖頸時,她最後捏了捏我的手腕。
“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加倍還。”
原來她不是不會說話,隻是不肯同我說罷了。
再睜眼時,我竟回到買回姐妹的那天。
01
我盯著眼前這對姐妹花,喉嚨發緊。
周婉容絞著衣角偷瞄大哥,周婉晴低垂著頭,活像個木頭人。
大哥突然開口,手指在長衫上摩挲。
“要不......還是我要婉晴吧。敬軒身子弱,該配個機靈點的。”
說著就往婉晴那邊挪了半步。
婉容頓時急了,眼眶都紅了起來。
我攥緊拳頭沒作聲。
前世也是這樣,大哥假惺惺說要換人。
那時我還當他是為我好,死活不肯答應。
既怕大哥吃虧,又怕婉晴回去被人牙子作踐。
結果呢?
批鬥會上他嘴上說著“別動我弟弟”,身子卻往婉晴身後躲。
他明明知道婉容當過民兵隊長,最會應付這種場麵。
更可笑的是,當時他腳邊就堆著麻繩,隨便撿一根都能防身。
可我的好大哥啊,從來都是這樣。
嘴上說得漂亮,心裏算得精明。
橫豎有人替他出頭,他永遠都是那個溫良恭儉讓的好兄長。
這一次,我幹脆地點頭。
“成。”
大哥臉色頓時變了,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不止是他,連一直低著頭的周婉晴都猛地抬頭看我,眼裏滿是錯愕。
父親拍案而起。
“胡鬧!”
“敬堂是長子,自然要配最好的。這丫頭連句話都不會說,怎麼當得起王家媳婦?”
我心底冷笑。
原來父親心知肚明,卻還是把周婉晴帶了過來。
這場相看,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大哥裝模作樣地抹眼角,正要說話。
周婉晴突然開口:
“我會說話。”
聲音清淩淩的,像冬日裏突然化開的冰溜子。
我心頭一震。
前世七年不曾開口的人,如今竟主動說話了?
待看清她眼中那抹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我恍然大悟——
她也重生了。
說什麼來世必償,如今重活一回,還不是急著往大哥身邊湊?
可惜啊,這一世,我王敬軒再不要這白眼狼。
“我幹活不比姐姐差,還會些功夫。”
周婉晴突然又補了一句。
我暗自冷笑。
前世我死後飄蕩的魂魄可是看得真切。
這丫頭為護著王敬堂,抄起鐮刀就敢跟三個民兵拚命。
想想真是諷刺,當初我還天天起早貪黑練把式,就怕父親嫌她沒用給退回去。
隻見周婉晴抄起門閂,三兩下就把護院教頭撂倒在地。
那身手,哪還有半點畏畏縮縮的模樣?
父親摸著胡須直點頭。
大哥也裝不下去了,眼睛直往周婉晴身上瞟。
也是,姐妹倆站一塊兒,周婉晴確實更水靈些。
父親一錘定音。
“就這麼定了。”
“婉晴跟敬堂,婉容......”
話沒說完,周婉容瞥見我臉上的疤,突然“撲通”跪下了。
“老爺行行好,把我退回人牙子那兒吧!”
02
“你這是嫌棄我王家?”
父親臉色一沉,手裏的茶碗重重擱在桌上。
“當我王家的媳婦都留不住你?非要回那吃不飽飯的地方?”
周婉容斜眼瞥著我臉上的疤,毫不掩飾嫌惡。
“二少爺這模樣,婉容實在伺候不來。”
我摸了摸左臉的疤痕。
十歲那年為救王敬堂被滾油燙的傷,如今倒成了我的“罪過”。
難怪前世周婉晴那般對我,怕也是嫌我這張臉礙眼。
王敬堂一把拽住她胳膊,急得聲音都變了調。
“婉容!你要丟下我弟弟不管?”
周婉容望向大哥的眼神都能滴出水來。
“我本就是為了大少爺才來的。”
我冷眼旁觀。
大哥眼底那抹喜色藏都藏不住,偏還要裝模作樣地板著臉。
“胡鬧!這事傳出去像什麼話!我絕不能讓你回去受苦!”
“這有何難?”
我突然開口:“大哥把姐妹倆都收房不就得了。”
王敬堂頓時漲紅了臉:“你......你渾說什麼!”
我嗤笑一聲。
從進門起,他那雙眼珠子就在姐妹倆身上來回打轉。
尤其是周婉晴那截細腰,都快被他盯出窟窿來了。
父親摸著胡子沉吟片刻。
“你真不打算要?”
“不要,這兩個我都看不上眼。”
姐妹倆同時抬頭盯著我。
怕是在心裏想我這醜八怪還有什麼資格嫌棄她們。
周婉晴的眼神尤其複雜,像是要把我看穿似的。
“你......”
父親皺眉:“那你的安全怎麼辦?誰又能照顧你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
我坦然承認。
父親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回答,一時語塞。
“不如讓我去大姐那邊吧,她那兒有民兵隊照應。”
前世我一顆心全撲在周婉晴身上,連自家產業都不曾上心。
父親嘴上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家裏的地契銀票從來隻給大哥和大姐過目。
大姐在縣裏當婦女主任,大哥每年光分紅就夠買十幾畝好地。
而我呢?
前世連給周婉晴抓藥的錢都要看父親臉色。
這一世,我算是想明白了。
要想在這世道站穩腳跟,非得自己爭口氣不可。
大姐周淑芬對我這個想來沒什麼交際的弟弟愛答不理。
隨便打發我去管倉庫的賬本,之後就再沒正眼瞧過我。
我也不惱,隻管埋頭做事。
前世從沒想過自己還有這本事。
如今重活一回,倒發現自己在打算盤記賬上竟是個好手。
直到我把隔壁村欠了三年的租子一分不少地收回來,大姐這才正眼瞧我。
破天荒地在堂屋擺了一桌,說是給我補上個月的生辰飯。
後來她把村裏最棘手的幾塊租地都交給了我打理。
眼下正是土改風聲緊的時候。
就算她再偏心大哥,也不得不倚重我這個能幹的弟弟。
漸漸地,村裏人提起王家二少爺,不再隻是“那個臉上有疤的”。
而是“算賬比老賬房還精明的”。
我的名聲甚至蓋過了哥哥。
那日剛踏進院門,大哥王敬堂就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搓著手指,語氣裏帶著假惺惺的關切。
“敬軒,你最近是不是太招搖了?”
我眉頭一皺。
“哥不是要潑你冷水,可你這突然冒尖,多半是運氣。”
“等哪天栽了跟頭,丟的可是王家的臉。”
“而且就你這樣的,臉毀了還拋頭露麵,是不會招人喜歡的。”
他說著,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正在晾衣服的周婉晴。
“要我說,你就別去大姐那兒湊熱鬧了,跟著哥學點實在的。”
我冷笑一聲:“大哥是怕我搶了你的風頭吧?”
他明顯僵住了。
“你算哪門子的兄長?家裏的地契都在你名下,大姐的體己錢也盡著你花。”
“而我什麼都沒有,現在靠自己賺點名聲,你也要管?”
“敬軒......”
他一下子變委屈了。
我卻絲毫不慣著。
我指著臉上的疤,一字一句。
“十歲那年要不是你推我那一下,我怎會被滾油燙成這樣?”
“我倒想問問哥哥,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王敬堂頓時紅了眼眶,捂著嘴直發抖。
“省省吧,該哭的是我,不是你。”
我轉身就要走。
他帶著哭腔喊住我。
“敬軒!”
“哥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擔心你......”
眼淚啪嗒啪嗒砸在青石板上,好不可憐。
“住口!”
03
一直跟在王敬堂身後的周婉晴猛地衝上前,一把將人護在懷裏。
“二少爺,您這話太過分了!”
王敬堂扯著她的衣袖,紅著眼圈搖頭。
“不礙事的......我沒事......”
那單薄的肩膀還配合著話音直發抖。
周婉晴眼底閃過一絲心疼,突然抬頭瞪著我。
“你該道歉。”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婉晴還是一臉堅持地看著我。
“啪!”
我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她臉上。
王敬堂立刻驚叫著擋在她前麵。
“敬軒!你怎麼能動手!”
我甩了甩發麻的手掌。
“大哥還是好好管教自己的人,別讓她們忘了誰才是主子。”
“你!”
周婉容氣得直咬牙。
周婉晴捂著臉,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色。
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我在就不準備在王家再待下去了。
正收拾包袱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房門突然被拍得震天響。
周婉容連門都沒敲,直接闖進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大少爺被人綁了!快跟我走!”
我反手一個推搡:“滾開!他被人綁了關我屁事!”
她眼睛通紅,顯然一夜沒合眼。
“你還裝!”
“要不是你昨晚那些混賬話,大少爺怎麼會半夜跑出去被人擄走?”
“這一切都怪你,你當然要負責!”
院門“咣當”一聲被踹開,周婉晴慘白著臉衝進來。
“找到大少爺了嗎?”
周婉容直接拽過我:“綁匪說了,可以用二少爺去換!”
“大少爺被擄走本來就是他的錯,現在都是他應該做的。”
“啪!”
我一巴掌甩過去。
“反了你了!一個買來的丫鬟也敢對主子動手動腳?”
周婉容臉上頂著巴掌印,眼神卻更凶狠了。
“對不住了二少爺,這一切都是為了敬堂。”
“今兒就是打死我,也得把您‘請’去!”
她扭頭吼道:“妹妹!還不過來幫忙!”
我心頭一緊。
周婉容我還能對付,可周婉晴那身手......
果然,她一個箭步上前,冰涼的手指像鐵鉗般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被狠狠按在泥地上,周婉晴的繡花鞋就在我眼前晃。
我拚命掙紮著,卻聽見頭頂傳來周婉晴冷冰冰的聲音。
“對不住。”
我紅著眼眶抬頭。
“婉晴!看在我待你不薄的份上......”
“你答應過我的......”
她喉頭動了動,別開眼道。
“對不起。”
我被她們兩個架著,動彈不得。
去往綁匪指定的亂葬崗路上,周婉晴親自押著我。
“你也重活了一世。”她突然開口。
我冷笑:“重活一次,你還是選擇害我。”
她沉默片刻,輕聲道:
“是我對不住你。”
“啪!”
我又是一巴掌甩過去。
“少在這兒貓哭耗子!”
“你對不起說的還少嗎?”
“誰要你假好心!”
周婉晴半邊臉頓時紅了,卻仍死死按著我的肩膀。
“這次換回大少爺,往後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這是最後一次了,你信我。”
她用力握緊我的手。
“就這一回......等換出大少爺,我拚死也會救你出來......”
04
我甩開她的手,冷笑不語。
周婉晴卻固執地又攥住我的手腕。
“我發誓,絕不會讓你真出事。”
交換人質的地方是村外的亂葬崗。
與王敬堂擦肩而過時,他突然掙脫繩索,大喊著衝向周家姐妹。
“婉容!婉晴!”
我猛地回頭,隻見周婉晴一個箭步衝上前,將人牢牢護在懷裏。
周婉容麻利地割斷他手上的麻繩,姐妹倆配合得天衣無縫。
周婉晴緊緊摟著王敬堂,手指都在發抖。
我分明看見她嘴唇翕動,說的是:
“都是我不好......沒護住你......”
心口突然像被針紮了一下。
明明早該習慣被拋棄的滋味了......
還沒等我回過神,一隻粗糙的大手已經捂住我的口鼻,濃烈的汗臭味灌滿鼻腔。
最後的視線裏,是周婉晴把臉埋在王敬堂頸窩的畫麵。
我被關在柴房裏整整三天。
身上的鞭痕已經找不到一塊好皮。
綁匪頭子氣得踹翻水桶。
“他娘的!不是說你是王家二少爺嗎?怎麼連個送贖金的都沒有!”
我咧開幹裂的嘴唇笑了。
王家啊,從來就隻有一位正經少爺。
很顯然,並不是我。
“最後給你個機會。”
綁匪掏出針管。
“這藥打下去,疼起來能要人命。”
“你現在給家裏打電話,要是還沒人送錢來......”
他晃了晃砍刀:“就剁你十根手指頭送過去!“
針頭紮進脖子的瞬間,我疼得渾身抽搐。
“打!”
破舊的電話機塞到我手裏。
我顫抖著搖號......
父親占線。
大姐忙音。
王敬堂......無人接聽。
最後我撥通了周婉晴的號碼。
“喂?”
她的聲音混著鑼鼓聲傳來。
“周婉晴!”
我啞著嗓子喊,“他們給我打了針,還要砍我的手指!快帶錢來......”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歡快的嗩呐聲。
我一下子頓住。
“你......你在做什麼?”
她的聲音突然壓低。
“敬軒。”
“今兒個是敬堂哥生辰,見血不吉利。”
我死死攥緊電話線:“你說什麼?”
“再撐一晚,明兒一早就去接你。”
“可他們現在就要——”
我話音未落,就被她打斷。
“敬軒,就一晚上,別鬧了行麼?”
綁匪在一旁發出譏諷的冷笑。
我渾身發抖:“你明明說過會保我平安......”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息,傳來她哄孩子般的語氣:
“聽話,再忍忍。”
“嘟——”
電話被掛斷了。
再撥過去,隻剩冰冷的提示音,提示已關機。
綁匪咂著嘴搖頭。
“看來你連條看門狗都不如。”
他掂了掂砍刀,往手心啐了口唾沫。
“白費老子三天糧食!”
我抬手抹了把臉,突然挺直了腰杆。
臉上的悲痛絕望一瞬間消失,是剩下冷漠。
“戲演完了,鬆綁。”
方才還凶神惡煞的綁匪們立刻變了臉色,麻利地給我解開繩子。
“陸當家的,您看這樣行嗎?”
我活動了下手腕,將染血的麻繩扔進火盆。
“按計劃,把這兒燒幹淨。”
站在渡口,我望著衝天火光,慢條斯理擦掉身上畫出來的鞭痕。
船頭站著個戴鬥笠的女人,燈光下隱約可見她左臉猙獰的疤痕。
“都安排妥了?”
她伸手拉我上船。
我最後看了眼生活了二十年的縣城,輕笑。
“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麼王家二少爺。”
隻有一個虎視眈眈的仇敵。
王家,我們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