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在粗糙的泥地上滑動,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淺的黑色印記。顧建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前世無數個日夜在繪圖板前度過的經驗和習慣,仿佛刻印在了靈魂深處。哪怕工具如此簡陋,環境如此惡劣,當他開始勾勒一個“家”的輪廓時,一種久違的專注和滿足感,竟悄然驅散了些許身體的寒意和虛弱。
他沒有注意到,門口那道縫隙後的目光,像一隻受驚的小鹿,好奇而又膽怯。
直到一陣細微的、刻意壓低的咳嗽聲響起。
“咳......咳咳......”
顧建業猛地回神,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繃緊了身體,警惕地循聲望去。前世的經曆讓他對任何突如其來的響動都異常敏感。
門口,一個小小的身影幾乎縮在門板後麵,隻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望著他。
是一個小女孩。
顧建業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但並沒有完全卸下防備。他打量著這個孩子,瘦小,單薄,臉頰和手背都凍得發紅,甚至有些皴裂。那身洗得發白、打著好幾個補丁的花棉襖,顯然不足以抵禦這嚴酷的寒冬。
“你......有事嗎?”顧建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一些,但久病初愈的沙啞,還是讓這問候顯得有些生硬。
小女孩似乎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又往門後縮了縮,小手緊緊攥著衣角。過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說道:“顧......顧家哥哥,俺......俺叫小石頭。是......是李爺爺叫俺來的。”
李爺爺?顧建業在原身的記憶裏搜索了一下。是村裏的老支書,李順才。一個看起來還算正直,在村裏頗有威望的老人。原身之前發高燒,似乎就是李爺爺找人給弄了點草藥。
“李爺爺讓你來做什麼?”顧建業問,心裏快速盤算著。
小石頭這才從門後完全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用一塊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破布包著。她踮著腳尖,費力地將那個小包裹遞過來。
“李爺爺說,你病著,食堂的飯估計也涼了。讓俺......讓俺把這個給你送來。”
顧建業接過那個小包裹,入手溫熱。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個烤得略有些焦黑的紅薯,個頭不大,但在這缺糧的年月,無疑是珍貴的食物。
一股暖意,不僅僅是來自紅薯的溫度,也從心底悄然升起。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位素未謀麵的老支書,竟然還記掛著他這個無親無故、成分不好的知青。
“替我......謝謝李爺爺。”顧建業的聲音柔和了一些。
小石頭點了點頭,烏溜溜的眼睛卻好奇地瞟向了地上那些淩亂的線條。她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東西,歪著小腦袋,忍不住小聲問道:“顧家哥哥,你......你在地上畫啥呢?”
顧建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傑作”,自嘲地笑了笑。對一個七八歲的農村孩子解釋建築設計圖?簡直是對牛彈琴。
“沒什麼,隨便畫著玩兒的。”他含糊地應了一句,不打算多說。他現在隻想趕緊把火生起來,驗證一下自己對炕灶的改造效果。
“哦。”小石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那些線條,仿佛那裏麵藏著什麼秘密。
顧建業不再理會她,將那塊寶貴的烤紅薯小心地放在一邊,準備開始生火。他翻找出原身留下的一小盒火柴,劃了好幾根才點著。引火物是之前清理炕灶時刮下來的一些幹燥草末和撕成條的舊報紙。
然而,問題來了,沒有足夠的柴火!
灶膛裏隻有幾根細小的、潮濕的樹枝,是原身之前剩下的,根本不足以把炕燒熱。
顧建業的眉頭再次緊鎖。他總不能現在跑出去撿柴吧?且不說身體不允許,外麵天寒地凍,一時半會兒也撿不到多少幹柴。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小石頭忽然動了。她跑到門邊,彎腰撿起一個小小的、用藤條簡單編成的小籃子,裏麵裝著一些幹枯的樹枝和幾塊鬆塔。這是她平時自己撿來,準備拿回家燒火用的。
“顧家哥哥,給你!”小石頭把小籃子遞到顧建業麵前,小臉上帶著一絲期待和討好,“這個......能燒。”
顧建業看著那小籃子裏分量並不多的燃料,又看了看小石頭凍得通紅、卻異常明亮的大眼睛,心中微微一動。這可能是她攢了好幾天的成果。
他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接過來。而是拿起身邊那塊掰了一半的紅薯幹,又用力掰下一小塊,遞給小石頭:“這個,給你吃。”
小石頭愣住了,看著那塊黑乎乎的紅薯幹,又看了看顧建業,連忙擺手:“不......不用!俺不餓!”
“拿著吧。”顧建業把紅薯幹塞進她的小手裏,語氣不容置疑,“不然,你的柴火我也不要。”
或許是被顧建業從未有過的強硬語氣鎮住,或許是實在抵擋不住食物的誘惑,小石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塊小小的紅薯幹,寶貝似的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麼山珍海味。
顧建業這才接過那個小籃子。燃料不多,但足夠他測試一下了。
他熟練地將幹草末和報紙條塞進灶膛,小心地引燃,然後將小石頭給的細樹枝和鬆塔一點點架上去。
火苗舔舐著幹燥的燃料,發出劈啪的輕響。一股青煙從灶膛口冒了出來,很快就被煙道吸了進去。
顧建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緊緊盯著煙囪的方向,同時伸出手,試探性地觸摸炕灶側麵的泥壁。
冰冷。
依舊是冰冷的。
難道......失敗了?還是說,改造得不夠徹底?
他有些焦躁,添柴的動作也快了一些。灶膛裏的火燒得更旺了,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蒼白而專注的臉上。
小石頭也屏住了呼吸,蹲在一旁,好奇地看著這一切。她不懂顧家哥哥在搗鼓什麼,但她能感覺到,這個哥哥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的眼神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灶膛裏的火持續燃燒著,鬆塔特有的油脂燃燒時發出滋滋的聲響。
漸漸地,顧建業放在炕壁上的手,似乎感覺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
不是錯覺!
那暖意雖然微弱,但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熱量正在被更有效地傳遞和儲存在炕體內部,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大部分都順著煙囪直接跑掉了!
成了!
雖然隻是初步改造,燃料也不足,但這足以證明,他的思路是正確的!
煙囪裏,一股比以往更濃、也更持續的白煙,帶著草木燃燒的暖意,嫋嫋升起,融入了紅旗溝凜冽的寒風之中。那煙,仿佛是一縷信號,一縷宣告著改變即將發生的......希望之煙。
顧建業緊繃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虛弱卻真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