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末,凜冬,華北,偏遠貧瘠的紅旗溝。
刺骨的寒風如同無數把鈍刀子,瘋狂地從土坯牆的縫隙和那扇關不嚴實的破木窗鑽進來,卷起地上的浮土和草屑,在昏暗的房間裏打著旋兒。
顧建業猛地睜開了眼睛,劇烈的頭痛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喉嚨幹得像要冒火,渾身更是酸痛得仿佛被十幾頭牛碾過,每一寸骨頭都在哀嚎。
“嘶......”他倒吸一口涼氣,試圖撐起身體,卻發現四肢綿軟無力,眼前的景象也帶著重影,天旋地轉。
這是哪兒?
破敗、低矮的土坯房,屋頂的茅草稀稀拉拉,幾根明顯朽壞的檁條裸露著,仿佛隨時會承受不住積雪而垮塌下來。牆壁上糊著報紙,早已泛黃卷曲,露出底下坑窪不平的泥胚。
不是他那間位於城市角落,陰暗潮濕卻至少是磚混結構的地下室。更不是......更不是他記憶中那些拔地而起,線條冷硬的鋼筋混凝土叢林!
“轟!”
無數混亂而破碎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入他的腦海!
是摩天大樓的炫目燈火,是設計圖紙上精準的線條,是掌聲與讚譽,是冰冷的鐵窗,是妻子決絕離去的背影,是父母墳前冰冷的墓碑,是同行鄙夷的目光,是項目垮塌時震耳欲聾的轟鳴,是無盡的悔恨、不甘與徹骨的絕望......
然後,是另一個“顧建業”的人生。
一個同樣叫做顧建業,卻年輕、孱弱、成分不好、在這紅旗溝掙紮求存的知青。父母被打成“右派”,下放改造,他高中畢業便被送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接受再教育”。性格懦弱,沉默寡言,是知青點裏誰都能踩一腳的軟柿子,更是村裏人眼中“城裏來的廢物”。不久前因為勞累過度加上風寒,一病不起,高燒不退,昨天......昨天好像就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呼......呼......”
顧建業,不,現在應該說,是占據了這具年輕身體的,來自四十多年後的那個絕望靈魂顧建業,呼吸著冰冷而渾濁的空氣。
他......重生了?
重生在了這個特殊的、動蕩的年代末尾?重生在了這樣一個貧瘠、落後、幾乎看不到希望的山溝裏?
荒謬!可笑!
老天爺是嫌他上輩子死得不夠慘,不夠窩囊嗎?從一個被毀掉一切、萬念俱灰的失敗者,變成一個食不果腹、任人欺淩的弱雞知青?這算什麼?命運的惡趣味?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憤怒湧上心頭,幾乎要將他再次吞噬。
上輩子的他,曾是天之驕子,國內頂尖的建築設計師,懷揣著改變城市麵貌、建造百年經典的理想。可最終呢?理想被現實碾得粉碎,他堅守的職業道德和安全底線,成了別人構陷他的利器。他嘔心瀝血的作品成了豆腐渣工程的替罪羊,他的人生,從雲端跌入泥沼,摔得粉身碎骨。
家破人亡,身敗名裂,孑然一身,病死街頭......那樣的結局,他已經經曆過一次了!
難道這一世,還要重複類似的命運?在這貧瘠的土地上,在這特殊的年代裏,作為一個成分不好的知青,他又能有什麼未來?凍死?餓死?還是繼續被人欺辱,直到麻木,或者再次崩潰?
“餓......”
就在他心神激蕩之際,胃部傳來一陣劇烈的痙攣,那是一種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掏空的饑餓感,原始而凶猛。
這種感覺......何其熟悉!
他想起了上輩子最後的那段日子,饑寒交迫,病痛纏身,尊嚴掃地。那種瀕臨死亡的無助和對食物最本能的渴望,再次清晰地浮現。
不!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迸發的火星,驟然點亮了他灰敗的意識。
他不能就這麼死了!
無論是哪個顧建業,都不應該就這樣窩囊地死去!
上天既然給了他一次重來的機會,哪怕起點低到塵埃裏,哪怕前路布滿荊棘,他也絕不能再像上輩子那樣,被輕易地打倒,被徹底地毀滅!
他要活下去!
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這個念頭支撐著他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
環顧四周,目光所及,盡是貧窮與落後。
土坯牆體多處開裂,最大的縫隙甚至能塞進指頭。屋頂的茅草明顯鋪得不均勻,西北角還有漏雨的痕跡。支撐屋頂的幾根木檁條材質低劣,接口處處理粗糙,承重堪憂。唯一的熱源是靠牆的一個土炕,但此刻早已冰涼,炕邊的灶膛裏隻有幾點熄滅的灰燼。
僅僅是掃視一圈,前世身為頂尖建築師的本能,就讓他瞬間判斷出這間屋子存在的諸多問題,像是保暖性極差,結構穩定性堪憂,衛生條件更是無從談起。
住在這種地方,別說舒適,連最基本的安全都難以保證。一場大雪,一陣暴雨,甚至一陣強風,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
“必須......改變!”顧建業咬著牙,聲音嘶啞。
他掙紮著挪到炕邊,摸索著找到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裏麵還剩下小半碗冰冷的、帶著一股土腥味的渾水。也顧不上許多,他顫抖著雙手捧起碗,將那救命的水一飲而盡。
冰冷的液體滑過幹涸的喉嚨,帶來一陣刺痛,卻也稍微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感覺。
“顧建業?你小子還活著沒?死了吱一聲,別占著茅坑不拉屎,隊長還等著我們出工呢!”
門外傳來一個粗聲粗氣的叫嚷聲,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鄙夷。緊接著,那扇破舊的木門被“砰”地一聲推開,一股更猛烈的寒風裹挾著雪沫子闖了進來。
一個穿著臃腫破舊棉襖,臉上凍得通紅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不耐煩地朝著炕上望來。當看到顧建業掙紮著坐起,眼裏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又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嫌棄。
“喲,還真沒死?命挺硬啊,顧‘秀才’。”來人陰陽怪氣地說道,“能動彈就趕緊起來,今天輪到咱們知青點去山裏砍柴,誰也別想偷懶!”
顧建業抬起頭,迎上對方的目光。記憶碎片告訴他,這是知青點的“刺頭”之一,名叫王大力,仗著自己身強力壯,又有點關係,平日裏沒少欺負原身。
看著王大力那副理所當然的、欺壓弱小的嘴臉,顧建業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
上輩子,他見慣了各種虛偽、貪婪、卑鄙的麵孔,也受夠了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
這一世,他或許依舊弱小,但他的靈魂裏,早已刻滿了抗爭的印記!
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顧建業沒有像往常一樣懦弱地低下頭,而是用嘶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緩緩說道:
“知道了。”
簡單的三個字,不卑不亢,卻讓習慣了原身唯唯諾諾的王大力微微一愣。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了顧建業幾眼,總覺得今天這小子有點不一樣,但看他那副病懨懨的樣子,又不像能翻起什麼浪花。
“哼!知道就好!趕緊的,別磨蹭!”王大力撇撇嘴,重重地帶上門,罵罵咧咧地走了。
寒風再次被關在門外,屋內隻剩下顧建業一人。
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具年輕身體裏殘存的病痛,以及......那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生機。
紅旗溝,1976。
一切,都將從這裏開始。
從這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開始。
他要活下去,要吃飽飯,要挺直腰杆,要用自己前世的知識和雙手,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為自己,也為那些和他一樣掙紮求存的人們,壘起一座能夠遮風擋雨,能夠安放身心,能夠寄托希望的......家園!
第一步,先想辦法,把這該死的屋子修好,別讓自己在第一個冬天就凍死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