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衛國緩緩抬起頭,迎上鐵山那雙沒有感情的眸子,平靜地問道:“你們老板,是哪位?”
在鴿子巷,直接說出“閻王”的名號是大忌。
鐵山似乎對他的鎮定有些意外,刀疤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沒有回答,隻是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江衛國心中念頭急轉。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今天敢來鴿子巷,就沒想過能平平穩穩地走出去。
對方既然沒有當場發難,而是選擇“請”他,就說明事情還有周旋的餘地。
他點了點頭,將袖子裏的手抽了出來,坦然地背在身後,邁開步子跟在了鐵山後麵。
人群自動向兩邊分開,如同摩西分海,讓出一條通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江衛國身上,充滿了同情、幸災樂禍,以及更多的好奇。
他們都想知道,這個敢在鴿子巷一句話驚退三猴子的猛人,將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鐵山沒有帶他去巷子深處的任何一個院落,而是領著他穿過人群,走出了鴿子巷的後門,來到了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上。
街角,有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館,掛著一塊褪了色的木匾,上麵寫著“靜心茶館”四個字。
這與鴿子巷內的喧囂混亂,簡直是兩個世界。
江衛國眼神微凝。
大隱隱於市,看來這位“閻王”,絕非普通的草莽之輩。
鐵山推開茶館的門,一股淡淡的茶香和檀香味撲麵而來。
茶館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名穿著灰色長衫的夥計在擦拭著桌椅,見到鐵山,他隻是微微點頭,便繼續低頭忙自己的事,仿佛對一切都司空見慣。
鐵山領著江衛國,徑直上了二樓。
二樓同樣安靜,隻有一個靠窗的雅座,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樓梯,正在擺弄著一副茶具。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行雲流水,顯然是個中高手。
他穿著一身普通的藍色工裝,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從背影看,像是個尋常的退休老工人。
若不是鐵山恭敬地站在他身後,微微垂首,任誰也無法將這個身影同掌控著整個城市地下命脈的“閻王”聯係起來。
“老板,人帶來了。”鐵山甕聲甕氣地說道。
那人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將一杯剛剛沏好的、熱氣騰騰的茶,推到了桌子的對麵。
“坐。”
聲音溫和,甚至帶著一絲沙啞的暖意,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霸道與凶狠。
江衛國心中更加警惕,他拉開對麵的椅子,沉穩地坐下,目光落在了對方的手上。
那是一雙布滿老繭,但骨節分明的手,左手的食指,從第二指節處齊齊斷掉了。
而在他的手腕上,有一道陳年的、猙獰的燙傷疤痕,像是被融化的鐵水濺到過。
看到這截斷指和傷疤,江衛國的大腦“轟”的一聲,一個塵封在記憶最深處,早已模糊的名字,險些脫口而出!
但他死死地咬住了牙關,將那份驚濤駭浪強行壓了下去。
怎麼會是他?
他不是應該......
“朋友,麵生得很。”那人終於緩緩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約莫五十歲左右、飽經風霜的臉。
他的五官很普通,但一雙眼睛卻格外的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不知是哪條道上的?”
江衛國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已經瞬間調整好了情緒,那張國字臉上古井無波。
“無名小卒,混口飯吃罷了。”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水讓他紛亂的心緒平複了些許。
“混口飯吃?”被稱作“閻王”的男人笑了,他從口袋裏摸出兩個盤得油光鋥亮的鐵核桃,在手裏緩緩轉動著,發出“哢哢”的輕響。
“能一句話就嚇得三猴子屁滾尿流,這可不是普通的‘混口飯吃’啊。”他沒有提那片神奇的薑,反而將話題引到了三猴子身上。
江衛國心中一凜。
果然,這位“閻王”的關注點,從來都不在那點蠅頭小利上。
他更在意的,是自己如何得知了“黑皮”的秘密。
這關乎到他在鴿子巷的掌控力。一個不受控製的情報來源,遠比一片神奇的薑片要可怕得多。
“道聽途說,當不得真。”江衛國含糊其辭。
“道聽途說?”閻王臉上的笑容不變,但眼神卻陡然銳利起來,“朋友,我孟某人不喜歡聽廢話。在這鴿子巷,每天都有人想在我這兒‘道聽途說’,但他們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
他自稱“孟某人”,等於半公開了自己的姓氏。
江衛國的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知道,這是最後的試探,也是最後的通牒。
說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今天他別想完整地走出這間茶館。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最終,他選擇了一個風險最大,也最可能讓他過關的說法。
“我跟黑皮,算是有過幾麵之緣。”江衛國放下茶杯,目光直視著對方,“以前在城西的老機械廠,一起扛過活。他那個人,嘴巴不牢,喝多了什麼都往外說。我隻是沒想到,他那個不成器的兄弟,也敢在鴿子巷裏這麼囂張。”
這個解釋半真半假。黑皮確實曾在老機械廠幹過臨時工,也確實好酒後吹牛。這是前世江衛國從鄰居閑聊中聽來的,足以以假亂真。
孟姓男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手裏的核桃停止了轉動。他盯著江衛國看了足足有十幾秒,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偽。
最終,他臉上的銳利緩緩褪去,重新露出了笑容。
“原來是故人。是我孟浪了。”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對著江衛國示意了一下。
江衛國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勉強過去了。
“不過,”孟姓男人話鋒一轉,目光落向窗外,“我今天請你來,主要不是為了三猴子的事。”
“哦?”江衛國佯作不知。
“剛才在巷子裏,你給了個老頭一片薑?”
“確有此事。”
“你可知,他是我什麼人?”
江衛國心中一動,沒有說話。
“他叫老方,是我在隊伍裏時的老班長。”孟姓男人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複雜的情感,“當年在北邊,要不是他替我擋了半塊彈片,我這條命,早就沒了。他那條腿,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
這一下,所有的線索都串聯起來了!
江衛國瞬間明白,從他踏入鴿子巷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經落入了這位“閻王”的眼中。
他跟三猴子的衝突,他賣薑給老方,一切的一切,都在對方的掌控之下。
這位孟老板,遠比他想象的要可怕!
“你的薑,真有你說的那麼神?”孟姓男人再次將目光投向江衛國,這一次,眼神裏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是騾子是馬,明天就見分曉。”江衛國恢複了自信,身體微微後仰,靠在了椅背上,“如果沒用,我江某人任憑孟老板處置。”
他直接報上了自己的姓。這是在表明一種態度:我行得正,坐得端。
“好一個‘任憑處置’!”孟姓男人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欣賞,“江兄弟,快人快語!我喜歡!”
他站起身,走到江衛國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的藥薑,真能治好我老班長的腿,你江衛國,就是我孟某人的朋友。以後在這鴿子巷,乃至整個南城,隻要你安分守己地做買賣,我保你平安無事!”
“但,”他的聲音又冷了下來,“如果你是拿我老班長尋開心,耍那些江湖騙子的把戲......”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江衛國站起身,與他對視,眼神沒有絲毫退縮:“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江衛國轉身,準備離開。
他知道,今天最危險的一關已經過去。
當他走到樓梯口時,身後再次傳來了孟姓男人的聲音。
“江兄弟,在紅旗機械廠做鉗工,可不是個輕鬆活計啊。”
江衛國腳步猛地一頓,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他從未透露過自己的工作單位!
他緩緩回頭,隻見那孟姓男人依舊站在窗邊,手裏把玩著核桃,臉上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仿佛剛才那句話,隻是隨口一提的家常。
江衛國沒有再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下了樓。
直到走出茶館,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他才感覺後背一陣冰涼,裏麵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一邊走,一邊在腦海中瘋狂地搜索著關於那個斷指和傷疤的記憶。
孟姓,斷掉的食指,手腕上的燙傷疤,曾是軍人,如今五十歲上下......
一個名字,一個在前世被他忽略,此刻卻無比清晰的名字,終於從記憶的深海中浮了上來。
孟昭林!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戰場上的一級戰鬥英雄,孤身一人端掉過敵人一個火力點,獲得過特等功的傳奇人物——孟昭林!
江衛國記得,廠裏的老人們提起過,孟昭林複員後,本來被安排到廠裏當副廠長,但他拒絕了,說自己打仗打壞了身子,隻想過點清靜日子。
後來,聽說他因為一次意外,受了重傷,就徹底銷聲匿跡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回老家養傷或者不在人世了。
誰能想到,堂堂的戰鬥英雄,竟然會藏身於此,成了掌控著城市地下世界的“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