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我爸幫我裝潢新家,因為工期緊張,我倆來不及換衣服就坐上地鐵前往裝飾城買材料。
沒想到卻被一個自詡“城裏人”的商業精英一頓痛批:「我就看不慣你們這種農民工,跟要飯似的弄一身灰,連衣服都不換就坐地鐵座位,知不知道你們影響市容了?再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們還打扮成這樣,故意出來惡心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舊社會呢!又懶又窮,活該擠一輩子地鐵!」
我氣憤不已,本想當場怒懟,我爸卻讓我忍了下來。
沒想到幾天後在自己家公司,我又看到了他。
這下,輪到他慌了,因為我是他老板。
1
去年後半年,我在銷售朋友的引薦下,撿漏買了套二手房。
高檔小區、大紅本、黃金地段、交通便捷,附近還有好幾個中小學,妥妥的學區房。
於是我跟家裏人商量了一下,直接全款把房子簽了下來。
年後,我爸自告奮勇來幫我裝修新家。
我爸是裝修工出身,白手起家後來才開了裝修公司,這些事做起來輕車熟路。
轉眼間幾個月就過去了,大框架已經出來了,就差最後的安裝定版了。
這天傍晚,我倆在裝修現場接到電話,說是裝飾城來了一批環保新材料,欲購從速。
我爸著急去驗貨,拔腿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
「咱們怎麼去啊?」
我爸低頭看了眼表:
「時候不早了,萬一路上堵車,怕是咱們到了東西都看不上了,還是坐地鐵去吧。」
看著他身上不知道從哪兒蹭來的膩子灰和牆皮粉,我努了努嘴:
「咱要不要換個衣服啊?畢竟是公共交通,萬一有人——」
我爸翻了個白眼,拔腿就走:
「萬一什麼?你都說了是公共交通,衣服臟就低人一等嗎?都什麼年代了,還搞歧視,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想什麼呢!」
劈頭蓋臉挨了一頓罵,我灰溜溜的跟上他,走進了家附近的地鐵站。
因為我們是起始站,上車的時候人不多,我倆很輕鬆就找到了個靠邊的位置。
地鐵平穩運行,走到一半的時候,興許是正好趕上晚高峰,上來不少打工族。
我偷偷招呼我爸,讓他往我這邊靠靠,別影響到其他人。
我爸聽話的往我這邊挪了挪屁股。
等原先坐在我爸旁邊的人下車後,又迅速擠過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約摸著比我大不了多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好像盯著我們看了半天,才不情不願的坐下。
因為路途遙遠,我緊靠著扶手,我爸緊靠著我。
我倆累了一天,不自覺的打著盹。
哄鬧的空間裏,我突然聽到附近傳來一聲低低的“真臭”。
2
扭頭一看,我爸眼球微微跳動,但毫無反應。
顯然,他也聽到這句話了。
地鐵人多,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又怕人家沒說我們,是我想多了。
我睜開眼,偷偷觀察我爸身側的男人。
很長一段時間,他跟渾身刺撓一樣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坐姿,還時不時發出“嘖嘖”的噪音。
幾分鐘後,他開始掏出手機光明正大的發語音:
「我的天,我真的醉了,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倒黴!在公司受了一天的氣不說,下班坐地鐵都能碰到這種人!這麼逼仄的環境,這麼高級的交通,怎麼會容許這種人進來呢?你敢信嗎?他們居然還坐下了!」
「你看到我給你拍的照片了嗎?我的天啊,又是灰又是土的,不知道還以為剛從窯洞裏鑽出來的呢,他們是真好意思坐!我得盡力往旁邊才能不被蹭到,否則我這一千塊錢的西裝就報廢了!」
「哈哈,你算是說對了,他們這種人,連我的幹洗費都付不起!」
......
他說話毫不收斂,聲音也很大,四周的人紛紛看了過來。
我們又不是傻子,都聽到這個份上了,就差報我倆身份證號了,自然也能想明白他含沙射影的人是我們。
聞言,我爸睜開了眼,扭頭看向他:
「這位同誌,請問你說的是我們嗎?」
3
可能他會裝模作樣的說“你們想多了”。
可能他會若無其事的繼續發語音,無視我們的存在。
我想過一萬種精英男回答的方法,但沒想到他把手機一扣,理直氣壯的看向我爸:
「對!說的就是你!沒想到人不怎麼的,膽量倒是不小,還敢直接問我!你們這些臭搬磚的不換身衣服就來坐這種公共交通,真不嫌害臊!」
「你低頭看看好不好,為了躲開你,我都快掉下去了!咱倆中間都能垮條馬裏亞納海溝了!弄臟我衣服你們賠得起嗎?」
我側頭看了看,我爸幹的活多,他身上比我要臟點。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招呼我爸跟我換個位置,我坐在外側。
我倆換座位的時候,精英男也目睹了。
他冷笑一聲,嘲諷道:
「說實話,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見父子倆都是這行的,當爹的沒辦事就算了,當兒子的也這麼窩囊!兩個人有手有腳的幹點什麼不好,非得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當個農民工,吃盡白眼,真不知道像你們這種人幹嘛還要活在這個世上,真是浪費空氣!」
我目眥欲裂,捏著拳就要跟他理論。
我爸輕撞了我一下,搖頭示意。
現在這個社會,誰先動手誰就輸了。
我帶著抹譏笑,嘲諷道:
「我當是哪兒這麼臭呢,原來是你在說話啊!怎麼,早晨沒刷牙?請問你這麼有本事,怎麼還在擠地鐵?嫌臟嫌臭的你可以不坐這兒啊,求你坐了嗎?穿的人模狗樣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不過也可以理解,你這種職場失意的人多少有點心理變態,穿上層西裝皮還真當自己是人上人了?」
四周有吃瓜群眾“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精英男臉色又黑又紅,瞬間破防:
「你倆不就一破落農民工嗎,有什麼資格說我的?我一套衣服的錢夠買你們七天的工時,看不起誰呢?每天風吹日曬的在太陽底下幹活,沒點本事可不就得出賣體力了嗎?有什麼好得意的?」
「我就看不慣你們這種農民工,跟要飯似的弄一身灰,連衣服都不換就坐地鐵座位,知不知道你們影響市容了?再說,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們還打扮成這樣,故意出來惡心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舊社會呢!又懶又窮,活該擠一輩子地鐵!」
這話一出,有人是真看不下去了。
對麵坐著的老大爺怒視他:
「你這小夥子年紀輕輕的,怎麼說話呢?別說這地鐵了,這城市,這馬路,這高樓大廈,哪個不是農民工建起來的?人家怎麼就不能坐了?」
旁邊打扮精致的小姐姐也跟著道:
「就是啊,一個給人家打工的牛馬還看不起別人呢,興許人家掙的比你還多呢!一個坐在寫字樓裏給自己套嚼子的東西,有什麼可值得驕傲的?」
更有小學生走到我們麵前,伸出手道:
「叔叔、哥哥,你倆坐我和媽媽那邊去,我們不嫌棄你們。」
地鐵裏傳來悶悶的討論聲。
【什麼人啊!不想坐站起來就是了,至於言語嘲諷人家嗎?】
【看他打扮就算不是個銷售,也是個賣保險的,大家都有自己的職業,誰比誰尊貴啊?這麼說我也能看不起他咯。】
【吃水還不忘挖井人呢,就該送進去好好改造改造!】
【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
聽到這些話,我心裏暖暖的。
雖然偶有這種拎不清的傻逼,但世上還是好人多。
4
精英男被群起而攻,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大喊:
「有你們什麼事兒啊!你們懂什麼!你們過來坐坐就知道了!他們敢出來影響市容,我就有權利批判職責他們!」
「一個個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指責我,幾個爹啊這麼囂張?」
「我告訴你們,我之前也打過工,我也上過班,這麼高級的地鐵環境,我哪怕上車都知道要換身衣服,這就是高素質人才!」
「再說,我說我的,跟你們有什麼關係?犯得著一個兩個在這兒裝逼噴我嗎?要是你們坐這兒說不定比我罵的更難聽!我在這兒批判他們,你們倒一個個打腫臉充胖子裝上好人了!」
人群中有一道稚嫩的聲音響起:
「媽媽,什麼叫這麼高級的地鐵環境啊?」
「這不就是我們家門口的地鐵嗎?哪兒高級了?」
大家哄堂大笑。
一個六歲小孩都能懂的道理,可惜有些人就是不懂。
精英男深吸口氣,從公文包裏掏出自己的工作證在空中甩了甩:
「行,不信是吧?你們看看這是什麼,我學的是土木,進的可是全省top5的建築公司,建築行業多暴利用我說嗎?我分分鐘掙你們一年的工資!更重要的是,我是前年自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的,跟你們這種井底之蛙聊不到一起去!」
我冷冷道:
「選拔人的標準如果隻看成績不看人品,那這公司也不是什麼好地方。」
我爸突然輕輕給了我一肘擊,掃了眼他:
「top5有好幾個,你是哪個公司的?」
精英男笑出了聲:
「怎麼,你一個臭打工的還要去找我啊?我也不怕告訴你,就你們這樣的連我們公司的大門都進不來,我可是錦盛的,你不服去打聽打聽,說不定你們現在搬磚蓋樓的項目都是我們公司的呢!敢惹我?老子讓人開除了你!」
我忍無可忍,從座位上起身指著他就開罵:
「老子忍你很久了,你自視高傲,但大家不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嗎?你又特殊到哪兒去了?你看不起我們,我們還看不起你呢!你這種人欺軟怕硬,說不定在你們領導麵前你就得夾起尾巴像條狗一樣討好人家了!」
「我們是沒錢,但我們是用自己的雙手勞動工作的,沒有比你卑賤到哪兒去!也不用受領導的嘲諷和白眼,比你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少在這兒裝模作樣的,好像顯得自己多牛逼一樣,這麼有本事你就自己開公司啊!」
「更何況,你知不知道我家是幹嘛的?」
我越說越氣。
我剛畢業回來不久,說到底剛從象牙塔鑽出來,需要吃的苦走的路還很多,這點我認。
可我爸白手起家,一個人帶著我不容易,能從一個普普通通的裝修工變成建築公司的大老板,背後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辛苦。
憑什麼被一個毫不相幹的人指著鼻子嘲諷?
我爸認真看向他,也不惱,就靜靜看著他大放厥詞。
精英男哈哈大笑:
「世襲製的農民工唄!還能是幹嘛的?我看你是小說看多了,把自己代入逆襲成功的主角了吧!你們當務之急是趕緊卸載小說軟件,省的白日做夢!恕我直言,有的人生來就是牛馬,有的人天生就在羅馬,很不巧,鄙人是後者,而在這兒恬不知恥質問我的你們,卻是前者。」
「兒子是什麼樣爹就是什麼樣,我雖然在私企上班,但我爸跟你這種老頭也不一樣,他之前可是某地的幹部級別領導,手底下管幾百號人呢!你們能在地鐵上碰到我,算是你們有福氣。」
「還有,大家都是文明人,你再用手指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5
看著他這張大餅臉,我突然靜默了。
這一刻,我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要不是顧忌在場人多,我真想提著他的領子把他的臉狠狠摁在地鐵玻璃上。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我爸將我摁在座位上,淡淡道:
「憲法都規定了我們是工人階級領導的,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可有些人就是不懂,那沒辦法,誰也救不了他。」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或許現在嘲笑我們的是他,過幾天報應就落到自己頭上了呢?人在做天在看,一飲一啄,有因有果。」
「兒,記住,不與傻瓜論長短,不和瘋子爭是非。」
我點了點頭,壓下心裏的氣。
隨後看著精英男,掛上一抹吊兒郎當的笑:
「能培養出你這種兒子,令尊想必也有一定的過人之處。」
「天天管幾百號人,難不成令尊之前是幹保安的?還是qq群群主啊?那別說管幾百號人了,幾千號都是有可能的!」
一些看熱鬧的朋友笑出了聲。
精英男還想說什麼,可他大概是到站了,匆匆忙忙就下了車。
厚重的車玻璃和閘門隔絕了他的聲音,不過從他跳腳的模樣看,肯定沒憋什麼好屁。
鬧了這麼一路,又坐了兩站地,我們也下車了。
其實我心裏挺不是滋味兒的。
我爸明明不用跟我一起受這個罪,是我非要買新房、裝修房子,才驚動了他,害得他現在跟著我一起被人瞧不起。
興許是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我爸突然問我:
「你剛回來,隻知道我開著公司,知不知道其他什麼事兒?」
我愣了一瞬:
「比如呢?」
我爸咧嘴一樂:
「比如咱家公司名字叫什麼?」
我皺起眉頭:
「不是錦鴻建築公司嗎?」
我爸點頭:
「答對一半,還有一半!」
「你出國那幾年,公司做大了,有些海外的項目不方便歸到錦鴻裏,我就新開了一個。」
「在那些中流砥柱的老員工幫助下,僅僅用了三年,就成功做大做強了,好巧不巧的是,它就叫錦盛。」
不兒,我怎麼突然覺得這個名字這麼熟悉呢。
腦海裏突然想起剛才那個精英男所謂的top5建築公司,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此刻對上線了。
我停下了腳步:
「這麼說,那個所謂精英男,就是——」
我爸沒搭話,神秘一笑,看了看表,快走了幾步:
「趕緊走吧,去的晚了連材料板都看不到了。」
幸運的是,經過這麼一鬧,大概是把我們的黴運鬧走了,我倆在裝飾城很容易就找到了更合適的材料板和更靠譜的安裝公司。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6
定完這些東西以後,我無事一身輕,但也又變成了“無業遊民小哥哥”一枚。
家裏的裝修有我爸盯著,我也能做點自己的活計了。
放著家裏的產業不做,我實在不想去一些小私企給人打工受人指使。
但我對建築行業也不太了解,隻能按照我爸的想法,先從基層做起。
為了避免引來軒然大波,除了錦盛老板和經理,其他人並不知道我的身份。
就連聯係HR、填表、一麵、二麵、三麵的流程我都是按照普通員工走著的。
雖然就是走個過場,但我也確實是抱著學習的心態來的。
按我爸的話說,這可是自己家的東西,寧可維持也不能搞砸。
幾輪麵試下來,我成功被留用了。
人事大姐隨機把我分到了一個小組,美其名曰讓我先熟悉熟悉具體內容和進度再參與項目的工作。
我也同意了。
等她把我帶到工位的時候,我突然愣住了。
該說不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巧合。
人群中間那個正端著茶杯吹牛逼的人,可不就是那天義憤填膺咒罵我和我爸是“世襲製的農民工”本人嗎?
看到我的時候,對方也愣住了。
他猛的砸下杯子,皺眉看我:
「你小子還真來找事兒了?告訴你,別說你了,就算你再搖一百來號人老子也不帶怕的!這可是我公司,我地盤兒,你能翻起什麼花來?不就是個——」
他話還沒說完,人事大姐就衝上去給了他一腳。
「任翔,你瞎說什麼呢?什麼搖人什麼找事兒的?這是小常,是來入職的,都是新同事,少給我弄職場霸淩那套啊,我們是正經公司,別因為這些有的沒的給王總惹事兒。」
任翔上鞠下探賠著笑:
「沒問題姐,你放心!保證帶好新人!」
「至於職場霸淩更是不可能,我倆之前有過照麵,這小子牙尖嘴利的,我哪能弄的過他啊!」
人事安頓我坐在工位上就離開忙自己的事了。
本來圍在任翔周圍的人也都散開了。
見四下無人,他靠近我,低聲道: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知不知道,花姐可是王總的親戚,在這個公司一不能得罪的是背後大董事長,二不能得罪的就是boss王總,三就是花姐,人家掌握的是人事任免的生殺大權,分分鐘給你滅門。」
「雖然我不知道你來這兒找我到底真是找工作還是憋著壞想整我,但我告訴你,就你這種性格,我打賭你撐不過三天,不信走著瞧吧!」
他冷嘲熱諷了我好大一通,神情得意的借著工作的名義撩妹去了。
主管將需要學的文件和理念傳給我,就去幹別的了。
一天下來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兒的人都見風使舵,看老員工任翔跟我不對付,他們愣是沒人跟我說一句話。
不過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反正我是來熟悉工作、將來準備接管產業的,又不是跟他們交朋友的。
我勤勤懇懇的吃著那些東西,有拿不準的要麼就問主管,要麼就私聊我爸問我爸。
一周下來,大家對我也有所改觀,每天中午也有人招呼我一起吃飯了。
不過每當任翔看到這場麵時,總會陰陽怪氣道:
「我看,你們還是不要跟有些人走的太近了,否則自己怎麼被賣的都不知道!」
「反正我是不知道一個農民工是怎麼混到這個地步的,或許人家有自己的本事吧!」
我忍不住想笑。
真不知道該說他聰明還是不聰明。
我要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工”,怎麼會能看懂巨厚的英文文獻,怎麼會總結程序框架,又怎麼能摸到他們內部的問題?
人啊,有時候還是不要“坐井觀天”的好。
興許是覺得王總重用我吧,就在我以為任翔的把戲就這麼多,不會給我使什麼陰招時,他狠狠的打了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