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畫展拍攝,意外看到老婆衣不蔽體的油畫。
半蜷的身體被懸掛在展廳中央,占據了整個畫布。
可我沒有像以往一樣咄咄逼人,而是拍下油畫,淡然的發送到她手機。
電話打過來時,我正在跟學員們做交流。
彼時的氣息壓抑又沉重,我卻很耐心的聽她解釋,
“你別誤會,薑城是一時找不到模特,我才做了替補,我們隻是朋友。”
“人體本就是藝術,你不也拍過那麼多寫真?這沒什麼大驚小怪。”
攥著相機的手滾燙又灼熱,
“嗯,我沒有大驚小怪。”
一陣如釋重負......…
“隻不過。”
“我們應該離婚了。”
1.
電話立刻陷入了死寂。
寂得好似天空中的陰霾,讓人透不過氣。
還是季婉如率先打破了沉寂,
“浩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薑城剛經曆婚姻的破裂,身邊又無依無靠,這個時候是最需要有人拉一把的。”
“我們都是朋友,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可你因為這點事就跟我提離婚,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小題大做......
我看著腳邊三千塊買下來的油畫。
一時竟分不清,是我小題大做,還是她過了火?
硬壓住心底裏的翻湧,我對著手機輕笑,
“我沒有小題大做,隻是單純的想離婚。”
她急促的呼吸噴在話筒,
“周浩然,你又鑽牛角尖!”
“薑城經曆的那些事,你不是不知道,他打小就失去父母,現在又被枕邊人拋棄,我作為他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伸一把援手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通情理,上綱上線了?”
聽筒裏傳來指尖收縮的窸窣,聲音裏的理所應當,也比畫布上的裸露更叫人難堪。
可我沒有再給她指責我的機會,毅然地將電話掛斷。
外麵淅瀝地下起了小雨,我木然地拿起油畫端詳。
迷離的眼波,微揚的唇角,就連指尖收縮的弧度,都在彰顯他對薑城的戀戀不忘。
而我們結婚五年,我曾無數次央求她做我鏡頭下的女主角,用光影攜刻我們得愛情故事。
都被她以“不想被鏡頭束縛”為由,屢番拒絕。
可如今,她寧願拋棄女人所有尊嚴,為薑城褪去衣衫,把自己最私密的姿態,凝固成藝術公然展示。
這一刻,所有的忠誠和執念都好似一盤散沙,被吹的七零八落。
狼狽的回到家,我渾身都被雨淋透。
季婉如端坐在畫架前勾勒線條。
眼中的癡迷與專注讓我不禁苦笑。
原來除了手術刀,她也有甘願為之燃燒的熱愛。
隻是這份滾燙的執著裏,從來都沒有屬於我的位置。
“離婚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我隨便拽了條毛巾,將油畫擱置一旁,語氣隨意的像談論天氣,
“我想了一下,車子房子我們對半分,至於財產......”
“這麼多年一直各管各的,就沒必要再掰扯了。”
毛巾甩在沙發上,布料撞擊的聲音驚得她終於抬眼。
隻是向來冷豔的眼睛,多了些許的意味不明,
“周浩然你什麼意思?不過就一幅畫而已,你還真打算動真格了?”
她漫不經心的轉著筆,臉上是一副“你別鬧脾氣”的敷衍。
然後又不情願的拉住我,
“我承認,這件事情沒跟你商量是我不對,可你也不能把離婚掛嘴邊,傷了我們五年的夫妻情分吧?”
她話裏話外都充斥著不耐,就好似那個違背婚姻道德的人是我,不是她。
我褪去被雨淋透的衣服,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
突然想起了五年前。
那個在廊橋上被拋棄的小女孩。
滿眼的悲涼與絕望,卻仍強撐著開口,
“一個人,絕對不會在泥濘裏栽倒兩次。”
可如今......
“周浩然。”
季婉如攢起毛巾,拭去我額間根本不存在的水,
“別裝了,你根本就離不開我。”
滿眼的信誓旦旦。
篤定了我會為她每一秒的喜怒哀樂做出讓步。
我承認,在此之前,我的確離不開她。
甚至在每一次的爭吵中,從據理力爭變成低聲下氣。
可現在,我不想了。
“季婉如。”
我笑著湊近,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
她不明所以。
“不是你打著加班的旗號,背地裏陪著薑城在醫院,熬了一夜又一夜,也不是赤身裸體地任他作畫,然後站在道德製高點對我橫加指責,而是你做完這一切,連裝都懶得裝了。”
我指著她畫架上未完成的素描。
那張薑城的側臉。
明明沒有任何作畫經驗,居然能把一張人臉刻畫到如此精致。
想來,是有多用心良苦。
“周浩然,你過分了!”
2.
她紅著眼把畫布掀開,臉上是被戳穿後的惱羞成怒,
“下周是薑城的生日,我送個畫像怎麼了?我就不明白,人家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你為什麼非要把日子過成戰場,怎麼就不能放寬眼界,胸襟開闊一些呢?!”
她怒氣衝衝踹倒畫架,未完成的素描在空中翻卷墜落。
像極了白天我求她去機場接我時的冷漠,
“馬上就要下雨,你就不怕我開出去開不回來?”
“計程車那麼多,你又不是非要我去接。”
然後任由薑城抱著他,曬出他親手為她煲的湯,
“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
我低頭淺笑,不想再據理力爭。
可我的沉默,並沒有換來她的偃旗息鼓,反而變本加厲,
“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不就是一張畫像嗎,你要是喜歡我大可以給你畫,但是你這種態度就不對,你這是無理取鬧!”
被桎梏的衣襟勒出一片紅痕。
但我已無力再爭辯。
點頭稱“隨便你怎麼想”,便一頭栽在了被子裏。
季婉如就站在門口那麼看著我。
急促的喘息在黑夜裏徘徊,可我卻沒再看她一眼。
一覺到天明。
第二天,我因為淋雨發了燒。
炙熱的滾燙,快要將我整個人吞噬。
季婉如卻拉著薑城在客廳裏揮毫潑墨。
半裸的胸襟還沾著斑斕的油彩,他歪頭替她扶去鬢角的發。
眼底透出的寵溺,幾乎要將她融化。
“季婉如。”
我靠著門框,一種荒誕的割裂感油然而生,可卻沒了以往的大吵大鬧,隻是淡然的問,
“你把藥放哪了?”
她充耳不聞,隻顧著拿筆在畫布上遊走,
“阿城,你的陰影不夠重,要是再歪一點線條就毀了。”
“這裏的光線更柔和。”
“對,就這樣!”
她半跪著調整薑城的坐姿,絲毫不顧及發燒的我。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驀然回頭,
“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
我擺了擺手。
回眸間,我看見薑城得逞的笑意,卻又在季婉如抬眸的瞬間,轉換成無辜,
“阿如,要不今天就到這吧,我看浩然不太開心的樣子,可千萬別因為我,讓你們之間生出嫌隙。”
說罷,他起身就要走,卻被季婉如一把拉住,
“不許走!”
她眼底泛起潮紅,甚至比畫布上的朱砂還要甚,
“再過兩天就是你的生日,我們約定好每一個生日都要一起過,如今我已經錯過了五年,不能再錯過!”
她把薑城牢牢地按在陽台,舉手投足滿滿都是對他的在意。
隻是轉頭看向我時,眼底像覆了一層冰,
“薑城是我請來的客人,你要是不喜歡大可以離開,沒必要在這假惺惺,裝什麼受害者。”
“畫畫是人之藝術,你不也拍過那麼多寫真,憑什麼對我的創作指手畫腳?”
說罷,她拉著薑城,連同畫架一起進了臥室。
若擱從前,我一定歇斯底裏的討問,
“我和薑城你更愛誰?”
“你為什麼不考慮我的感受?”
“是不是我把心掏出來給你,你才會多看我一眼?”
而現在,我輕輕攪動著電鍋裏的煮雞蛋,對一切視而不見。
她又不願意了。
“周浩然,你是成心不想讓我好過嗎?”
“你都不看時間的嗎?八點了,我連早飯都還沒吃,你倒好,躲在廚房裏煮雞蛋,你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歇斯底裏的咆哮讓我一時失神,手指觸在翻滾的水花上,被燙得通紅。
可季婉如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撈起鍋裏的煮雞蛋,遞給薑城,
“你湊合著吃一口,早上不吃飯,胃會餓壞的。”
3.
心頓時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甚至比手上的泡還疼。
薑城卻故作大度地把雞蛋放在我麵前,
“一起吃吧,浩然。”
“阿如關心人總是這麼冒失,你別往心裏去。”
他說話時特意貼近季婉如,沾著油彩的袖口擦過她肩頭,
“當年我在美院的時候,她給我送宵夜,連著摔破了三個保溫盒,到現在還是這麼毛毛躁躁。”
他指尖點著桌上的盤子,眼底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挑釁。
“還好意思說?”
季婉如嬌嗔的拍著他肩膀,
“當初要不是你養成不吃飯的壞毛病,我至於那麼操心,每天準時準點的給你送飯?”
“害的被記曠課處分不說,還被指導員罵是戀愛腦。”
“哈哈,我還記得當初因為這事,你被安排上了表白牆,學校裏傳的腥風血雨,都說我上輩子一定拯救了銀河係。”
刺耳的聲音如潮水般灌進我的耳朵。
疼痛又窒息。
也終於明白,原來,愛與不愛竟是這般天差地別。
從前,我曾因拍攝外景駐守帳篷。
因取景原因幾次吃不上飯,腸胃炎發作時,我給她發消息說“疼得站不起來”。
可等了整整三個小時,隻等來她的一句“多喝熱水”。
後來趕項目連續熬夜,我低血糖暈倒。
醒來時,病房裏全都是昔日的同盟,卻獨獨沒有這個醫生老婆的問候。
我忍疼用冷水衝了下傷口,然後徑直越過季婉如去臥室換衣服。
走到玄關時,她叫住我,
“周浩然你幹什麼去?”
從前,我巴不得的想讓她詢問我去處,哪怕隻是隨口一句“晚上幾點回”,我都會滿心雀躍地分享一整天的行程。
可她從不關心,哪怕我深夜未歸,她也隻是窩在沙發裏刷手機。
然後在我冷著臉質問他“為什麼不給我發消息”時,漫不經心地敷衍道,
“別這麼矯情,深夜未歸的又不止你一個。”
可現在,我忽略掉薑城異樣的眼神。
語氣坦然,
“別這麼看我,尋求藝術共鳴的人,又不止你一個。”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陰暗的樓道,映出我傾長的身形。
就好似這五年的無數個日夜,我翹首以盼季婉如回家時的樣子。
可如今,不再是孤寂與落寞。
而是久違的自由與釋然。
從單元樓出來,我撥通導師的電話。
五年前,因為季婉如的一句不喜歡,我錯過了絲綢之路的沿途拍攝。
也錯過了人生中最可能大放異彩的機會。
如今正值盛夏,導師熟悉的聲音再次透過聽筒傳來,
“浩然,你想好去非洲了嗎?”
4.
“拍攝塞倫蓋蒂的大遷徒,機會異常難得,如果你能抓住這次機會,攝影生涯或許會迎來新的轉機。”
導師的聲音裏帶著期許,卻也藏著幾分擔憂,“但是那邊條件艱苦,甚至可能需要很長時間,你還是跟婉如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我攥著手機的手微微發顫,甚至於每根血管,都在為大遷徙的拍攝而沸騰。
五年的壓抑終於在此刻破土而出,“不用商量了老師,我去。”
“可是婉如......”
老師的話音未落,我望著街道上隨風搖晃的樹葉,忽然笑出聲。
“她沒資格決定我的人生。”
“五年前,我推掉絲綢之路拍攝時,您說過,攝影師的鏡頭該對準更遼闊的世界”
“現在,我想明白了。”
電話沉默片刻,傳來老師欣慰的歎息,“好,那你抓緊準備,兩天後我們便啟程。”
掛斷電話,我攤開手掌。
陽光透過雲層,毫無保留地傾瀉。
灼燙的溫度,滲進掌心的每一道紋路。
和五年前,我為了季婉如背井離鄉時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那個曾在我懷裏撒嬌的小女孩,已不複存在。
晚上,我拿著從醫院開回來的藥,推開那扇冰冷的門。
屋子裏漆黑一片,季婉如坐在沙發上抽煙。
我一時恍惚,想起五年前薑城遠赴國外時,她在機場的廊橋上,抽了整整一包的煙。
我當時痛斥她,“別抽了,就算你抽完全世界的煙,也留不住一個想走的人。”
自那以後,她鬼使神差地戒掉了。
可如今,猩紅的光點在黑暗中搖曳,她仿佛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失魂落魄的少女。
“你去哪兒了?”
掐滅手中的煙,她聲線沙啞,
“出去走了走。”
脫掉腳上的鞋,我語氣淡淡。
“周浩然!”
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漆黑的空間裏,能清楚的感受彼此呼吸間的交錯,
“你至於嗎?!不就是幾個雞蛋嗎?”
“你想吃大可以再煮,幹嘛非要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讓我的臉往哪擱?”
你讓薑城怎麼看我?
這句話她沒說,但眼神已經告訴我,她就是這麼想的。
我扯出被她攥住的手,語氣冷然,
“季婉如。”
“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