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施效顰
以往,每年這一日,宋若杉隻顧著幫宋紀嘉在人前迎往送來,饒是玉梅開得再美再盛,似乎也與她無關。
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有心去賞一賞這李園中早到的春色。
這些時日,姑母派人通傳了幾次,想與她會麵,皆被她以佛堂禮佛給拒了。
她知道姑母要問什麼,除卻長公主卸權內幕,便隻剩竹葵和徐嬤嬤雙雙被打發了一事。
宋若杉就這麼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到了八角亭中。
“姑母,本宮來遲了。”
她這一聲,清清淡淡,可對於一向囂張跋扈的長公主而言,反顯得十分委屈和歉然。
宋紀嘉見她這副模樣,隻以為這些時日,她是當真受了委屈,閉門不見恐是在耍性子。
於是,心中的不滿逐漸散去,對她仍然親熱,一下便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到身側坐下,“聽說你將身邊的人都打發了,隻留了一個,應當是極得你心意的,今日怎麼不見她隨著你?”
“姑母的李園裏都是世家貴婦,又有侯府的下人伺候著,不過區區一個侍女,倒也不必時時刻刻放在眼前。”
宋若杉麵色依舊蔫蔫的,“說起打發的那些個,還沒來得及向姑母訴苦,都是吃裏扒外有異心的,今日不說也罷。”
宋紀嘉:“如此看來,倒是姑母給你挑錯人了。”
“下人的糊塗帳,什麼時候能算到當主子的頭上,本宮之所以不肯驚動姑母,自己悄悄發落了,便是因為知曉姑母對本宮的事最為上心,若是落到姑母耳朵裏,必定要比本宮罰得重了。”
宋若杉眼睫輕輕一抬,薄唇微啟,“到底是長公主府的人,也不好叫外人看了笑話去,不合心意便尋了個由頭打發了,免得橫生枝節。”
“此事,你處理得甚好,往後遇見不好對付的人或事,及時告知姑母,姑母就疼你一人,不操心你的事還能操心誰的呢?”
宋紀嘉拍了拍宋若杉的手背,聽宋若杉話裏的意思,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身邊人,留了一個葉蘭兒也不見得多待見,把竹葵和徐嬤嬤同時遣走,怕也隻是巧合。
可惜這二人原都是她精挑細選之人,沒想到竟會這般容易就被宋若杉捉到錯處。
許是因為心虛,宋紀嘉於席上待宋若杉愈加親近。
姑侄二人靠在一處低聲絮語的模樣,在外人看來甚是親昵。
長公主退出朝堂後,上京權貴圈子對此事有過諸多猜測。
表麵上是皇帝成年,長姐讓權主動退出,然而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誰人會信?
恐怕是少年天子……
不,一個少年天子還不夠,要論起朝堂中的勢力,多半是天子聯合了柳相,二人同宋若杉博弈的結果。
定是他們三人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某種條件置換,才叫宋若杉心甘情願離了朝堂。
而今日,正是宋若杉在退出朝堂後的首次露麵,眾人不免好奇,目光頻頻往她身上招呼。
言貞長公主身上穿的是綴珠裙,明珠不大,珠光卻是極耀人。
如今的八角亭中,兩道形似的身影前後而立,倒叫人快速地做出了比較。
宋若杉這一身到底是皇室手筆,素色的裙裾上還藏著繡工精湛的白玉蘭暗紋。
通身無彩,卻又處處出彩。
那些原先誇阮清冰的貴婦,此時皆成了被鋸嘴葫蘆,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珠玉在前,再看阮清冰那一身,不免相形見絀。
阮清冰身上那一排黯然失色的河蚌珠,簡直是東施效顰。
上京城貴婦皆知,言貞公主最喜素雅,隻是德宗皇帝駕崩後,她扶持幼弟登位,自那以後,她身上的素雅之色消失殆盡,反被燦烈火紅的豔色所取代。
不過短短兩年光陰,眾人隻對她身上的那抹紅、那種烈,印象更為深刻。
不僅眾人如是想,此刻的阮清冰更加恨不得一頭紮進這李園的泥地裏。
其實早在見到宋若杉的第一眼,她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之所以能夠事先得知柳聞折的喜好,乃是一次機緣巧合。
母親帶她回上京省親時,她曾入過柳聞折的書房。
情竇初開的少女像竊賊一般,將傾慕之人的書房當成了一處亟待挖掘的寶庫。
無意中,她發現了一遝被偷偷藏起的畫稿。
畫稿中所繪的乃是形態各異的女子畫像,可阮清冰心思細膩,很快就發現了,無論畫中的景色和女子的身份如何轉變,她們都同樣穿著一襲素雅白裙,身上戴著各式各樣的珍珠配飾。
神態相貌別無二致,且都極其傳神,栩栩如生。
可見畫作者之精誠用心。
那女子容顏絕美、清麗脫俗,嘴角總是微微上揚,眼神清冷且高貴。
恍若神女下凡。
阮清冰看著畫像上的仙女,心生嫉妒。
可轉念一想,這世上怎可能有這樣超脫塵世的妙人兒?
定然不過是柳聞折憑空捏造而出的意象罷了。
於是她默默記下畫作上的人物風格,暗自琢磨起那樣的裝扮。
然而今日,她竟見到柳聞折悉心描繪的畫上人,就在眼前活了過來。
驚訝過後,羞憤難當。
隻是,相較之下,眼前的女子比畫上的要稍顯成熟,眉目也無畫上的女子靈動。
嘴角更是不再掛著純真爛漫的笑,周身透著一股與年紀格格不入的肅然威嚴。
聽到周身的人陸陸續續向那人請安見禮。
阮清冰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護國言貞長公主?
柳聞折堂堂正正的未婚妻?
阮清冰心中煎熬難受。
而那些方才誇過她,拉著她熱絡地問長問短的貴婦人,眼裏早已不再有她。
阮清冰失落地垂下了眼眸,再抬起時,正見適才宋若杉走過的玉梅花瓣鋪就的小道上,一道儒雅倨傲的身姿肅然而立。
她的心跟著怦怦跳了兩下。
玉梅樹下的男子目如朗星、鼻若懸膽,臉色卻是端嚴,一雙溫柔的眼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愫。
阮清冰強裝鎮定地望向柳聞折,淡淡旋出一笑。
而他眸光所及之處,正是八角亭內。
阮清冰心頭一喜,卻忽然發現柳聞折的目光終究是在自己身上偏移了寸許。
她循著那道曖昧晦澀的目光,看向最終落點,心中隱隱難受。
耀眼的海貝珠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也包括他的。
不好的預感和酸澀的情緒湧上心頭,阮清冰腦中突然有那麼一瞬的清明——
當朝左相絕不是上京城所傳的那樣,對自己那位身世顯貴的未婚妻厭惡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