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踹開杜家掉漆的木板門時,杜老四正蹲在土坯房簷下嘬散裝酒。
這個滿臉溝壑的老漢眯起渾濁的眼,看見李冰懷裏鼓鼓囊囊的軍綠帆布包,喉嚨裏滾出痰音:
“臭小子,帶夠錢沒?”
杜飛從火炕上蹦下來,翻毛皮鞋踩得滿地瓜子殼哢哢響。
他一把扯過縮在灶台邊的杜倩,女孩手腕上還留著逼她相親時的淤青:
“姐你可瞧好了,這小子今天要是掏不出錢......”
話沒說完,李冰已經把帆布包摜在掉漆的八仙桌上。
十捆藍灰色的百元大鈔滾出來,新鈔的油墨味混著信用社的防偽印泥味,驚得杜老四酒瓶都摔在了鹹菜缸裏。
“一捆一千,總共十捆。”
李冰抓起第三捆錢拍在杜飛胸口:
“多出來三千,買你以後離杜倩三米遠。”
圍觀的村民擠爆了院牆,幾個小媳婦踮腳數著:
“謔!
真是一萬塊!
冰娃子當真掙下金山了!”
杜飛手指頭沾著唾沫瘋狂數錢,鑲金門牙把下嘴唇咬出了血。
當他數到第七遍發現真是十捆整時,突然抓起暖水瓶往杜倩身上砸:
“你個賠錢貨早就跟他睡了吧?
怪不得......”
李冰抄起條凳架住暖瓶,滾水潑在杜飛褲襠前的地麵上滋滋冒煙。
杜倩突然從圍裙兜裏掏出皺巴巴的《婦女權益保障法》,紙頁邊角還粘著灶灰:
“爹,昨個鄉婦聯來宣傳,說買賣婚姻要判三年。”
院外響起三輪車喇叭聲,村長帶著兩個穿製服的擠進來。
杜老四慌忙用腳把酒瓶往柴堆裏踢,卻被眼尖的文書逮個正著:
“杜老四,縣裏可盯著典型呢!”
杜飛還要鬧,他對象滕曉梅突然從人群裏鑽出來,伸手就搶桌上兩捆錢:
“當初說好訛來的錢給我買金鐲子!”
兩人撕扯間,錢捆上的封條被扯斷,紙幣雪片般飛了滿院。
“我的錢!”
杜飛趴在地上亂抓,腦門撞在鹹菜缸沿鼓起個大包。
村民們哄笑著撿錢,卻都整整齊齊碼回李冰腳邊。
杜倩突然解下滿是補丁的圍裙,露出裏麵嶄新的的確良襯衫。
她從灶洞掏出個包袱皮,裏頭裝著初中課本和存折:
“冰哥,我夜校畢業證昨天下來了。”
當李冰把剩下的錢塞給村長當修路捐款時,杜老四突然踹了兒子一腳:
“還愣著?
快給你姐夫搬板凳!”
老漢渾濁的眼珠子盯著李冰鼓囊的褲兜,那裏還露著半截存折的紅邊。
夕陽把晾衣繩上杜倩的花襯衫染成金紅時,杜飛蹲在茅房牆根數著僅剩的三十五塊八毛彩禮錢。
杜倩的手指在存折封皮上摩挲出沙沙聲,油墨印的“夜大結業”四個字蹭花了灶灰。
她抬頭時,恰巧撞見李冰軍大衣領口露出的棉絮——正是去年她偷偷塞進他門縫的救濟棉。
“這錢...”她嗓子發緊,攥著存折的手背凸起青筋:
“真是倒騰軸承掙的?”
李冰解開軍大衣扣子,內袋掉出個牛皮本。
攤開的賬頁上密密麻麻貼著車票存根,最上麵那張蘭州到哈爾濱的硬座票。
“這趟換了二十噸蘇聯鋼。”
他撿起票根塞進杜倩圍裙口袋:
“現在能換你一輩子不?”
曬院牆的老南瓜突然簌簌落灰,七八個扒牆頭的半大小子起哄:
“冰哥要唱花兒了!”
不知誰扔進來個豁口搪瓷盆,當啷啷滾到兩人腳邊。
杜倩噗嗤笑出聲,常年結冰的眉梢化開春水。
她突然拽過李冰的衣袖擦眼淚,藏青布料上頓時暈開兩團深色痕跡——這袖子三年前替她擋過杜飛的酒瓶子。
“西房還漏雨...”
她鼻尖頂著對方第二顆紐扣,聲音悶在軍大衣裏:
“開春能砌個火炕不?”
李冰摘了雷鋒帽扣在她頭上,帽耳朵結的冰碴子碰響她凍紅的耳墜:
“磚瓦廠定了青磚,蘇聯圖紙畫的新式炕道。”
他掏出口袋裏焐化的水果糖,糖紙上的紅星廠標誌被體溫熨得發軟。
杜老四突然踹翻鹹菜缸,渾濁的眼珠子盯著女兒頭頂的帽子:
“彩禮錢...”話沒說完被村長煙袋鍋敲了後頸,嗆得直咳嗽。
“明早扯證!”
李冰突然提高嗓門,驚飛了院裏偷食的麻雀。
他抓起搪瓷盆猛敲三下,豁口處震落的鐵鏽像撒開的喜糖:
“杜倩!
開春給你蓋全鄉第一個帶玻璃窗的婚房!”
滕曉梅突然尖叫著摔出人群,她剛偷塞進杜飛兜的三十塊錢飄到半空。
鈔票掠過晾衣繩時,杜倩的花襯衫突然鼓起晚風,1988年最後一抹夕陽正巧裹住這對身影。
李冰推開自家院門時,褲腿上還沾著杜家門檻的黃土。
他摸黑去夠電燈繩,指尖忽然觸到冰涼的鐵盒——是母親把過年才用的100瓦燈泡換上了,鎢絲炸亮的瞬間,照見堂屋正中擺著的那對牡丹搪瓷臉盆。
“冰啊!”
母親從灶房鑽出來,圍裙兜著三個流糖心的荷包蛋:
“杜家姑娘愛吃的洋芋擦擦在鍋裏焐著呢。”
老人粗糙的手指拂過兒子軍大衣,突然頓在領口補丁處——那裏歪歪扭扭的針腳,分明是杜倩去年冬夜偷偷縫的。
西廂房傳來父親壓抑的咳嗽聲,混著鐵皮餅幹盒開合的響動。
他蹲在井台邊舀水,月光晃得鐵瓢裏蕩起兩個影子。
前世那個瑟縮在河堤上的自己,正被此刻水裏倒映的健碩身軀一寸寸覆蓋。
井欄青苔裏忽然滾出顆玻璃彈珠——是杜倩十五歲那年落在這的,前世他找了半輩子。
“冰哥!”院牆外傳來杜倩壓低的呼喚。
姑娘隔著土坯牆縫塞進來個布包,打開是二十八個溫乎的雞蛋,每個都用紅紙浸染出喜字。
李冰把臉埋進還帶著杜倩體溫的粗布,嗅到淡淡雪花膏香氣。
這味道讓他想起前世停屍房裏,她泡脹的棉襖散發出的腐腥味。
喉頭突然湧上的酸澀被夜風卷走,化作白霧消散在星子明亮的夜空。
母親躡手躡腳往他屋裏添了床新彈的棉花被,被麵上“鳳凰於飛”的繡樣,針腳比前世整齊許多——上輩子這被子是杜倩死後第三年,母親哭瞎前趕製的冥婚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