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牛做馬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兒子娶媳婦,閨女嫁人。
我鼓足勇氣問老公:“當年你答應過,等孩子們大了,咱倆去北京看天安門,現在還算數嗎?”
老公撇了撇嘴:“都什麼年代了,還想著花那冤枉錢,攢點錢給孫子們上學不好嗎?”
兒子跟著插嘴:“媽,家裏的豬和雞還要喂,別想這些有的沒有。”
然而當天,老公就因為工作成績突出被評為了勞模,五一勞動節要去北京參加表彰大會。
我以為我也能跟著去沾光。
卻在那天夜裏,我看到了老公藏在床鋪裏下的火車票。
一共五張,老公,兒子兒媳,小孫子,還有我那剛城裏回來的寡婦表妹蘇小梅。
日子就在三天後。
一瞬間,我心如刀絞。
三天後,我給全家準備好幹糧和水壺,把他們送上去縣城的拖拉機。
臨走前,兒子再三叮囑:“媽,您把豬看好,等我們回來給你帶禮物。”
老公和表妹說笑著上了車,孫子興奮地揮手告別。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塵土裏,我回家把幾隻老母豬換了錢,去公社買了去南方的長途車票。
這世界這麼大,好山好水多著呢!
1、
王建國一口濃痰啐在地上,眼睛都沒抬一下。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
“再說了,你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婆娘,去北京幹啥?在家伺候孫子不好嗎?”
我心頭湧上一股酸楚。
門外走進來的兒子王大軍沒忍住,大聲笑了出來。
“媽,您可真逗!北京?就您這樣,養豬喂雞,一身土腥味兒,去了不得給咱家丟人?”
“人家城裏人看見您,還以為咱家是逃荒要飯的呢!”
我低下頭,不再言語。
剛結婚的時候的誓言,幾十年過去,早就忘得一幹二淨。
我拿起針線笸籮,繼續縫補王建國磨破了的衣服。
縫補好,我又去洗衣服。
正是開春化凍的時候,河水冰冷刺骨。
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雙手浸在刺骨的河水裏,搓洗著一家大小的臟衣服、臭襪子。
冬天凍裂的口子早就結了痂,又被冷水泡得發白。
耳邊卻傳來堂屋裏孫子不滿的聲音。
“不要不要!我不要穿奶奶做的破布鞋!”
“表姨奶奶說了,城裏的小孩都穿皮鞋,這種土布鞋醜死了!”
緊接著,房間裏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我端著洗好的衣盆走進堂屋,屋裏的笑聲戛然而止。
王建國皺起眉頭,視線落在我滴水的袖口和褲腳上。
“你看看你,邋裏邋遢!把地板都弄濕了!”
“趕緊去廚房準備晚飯,該幹啥幹啥去!”
他的語氣,就像在罵一個下人。
小孫子咯咯笑了起來,一臉天真地說。
“爺爺說,奶奶就是個下人,沒文化沒見識,隻會種地養豬!”
我手裏的衣盆差點滑落在地。
兒媳李小花趕緊拉了小虎一把,嘴上假裝訓斥。
“小虎,瞎說什麼呢!不準這麼說奶奶,你看你身上穿的,哪件不是奶奶做的?”
而她眼睛卻瞟向王建國,帶著一絲討好。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彎腰,抱緊了洗衣盆,轉身走向後院的晾衣繩。
這麼多年,我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飯,喂豬拾糞,洗衣縫補,下地幹活累到日頭偏西。
可王建國呢?
每天雷打不動地要去村頭大槐樹下,揣著報紙跟人閑扯。
要麼就去小賣部跟人打牌,偶爾去鎮上供銷社轉一圈。
回來就能吹噓半天自己“見多識廣”。
哪裏幹過一點活?!
正想著,院門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哎喲,建國哥,大軍侄子,小花侄媳婦,小虎乖寶貝,可想死姨了!”
表妹蘇小梅提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一身時髦的的確良碎花衣裳,嘴唇塗得鮮紅,臉上笑開了花。
王建國騰地站起來,一把推開我去搶表妹手裏的包袱。
兒子一家三口也爭先恐後地圍上去。
王建國回頭瞪了我一眼,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月娥!你還愣著幹啥?還沒看到小梅來了?”
“還不快去灶房燒壺熱茶?”
“把小梅的行李拿到東邊客房去!”
“把那床新彈的棉花被褥給鋪上,再好好曬曬!”
2、
我端著熱茶送到小梅麵前,自覺後退到了牆角。
蘇小梅從花布包裹裏取出一樣樣城裏特產,擺滿了整張八仙桌。
瓜子、糖果、罐頭、點心,都是村裏見不著的稀罕物。
小孫子小虎的眼睛都看直了。
王建國挺著肚子,下巴揚得老高,“哎呀,我們小梅果然是見過大場麵的人!”
兒子一家也湊上前,眼睛盯著桌上的稀罕物,不住地點頭附和。
蘇小梅矜持地笑了笑。
她目光一轉,像才發現我似的,“咦,嫂子呢?咋站那麼遠?快過來坐呀。”
王建國揮了揮手,眼睛都沒看我一眼。
“她?她這兩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鬧著要去北京看啥天安門,你說可笑不可笑?”
屋裏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哎喲,月娥姐。”
蘇小梅走過來,拉我的胳膊,聲音又軟又膩。
“咱們莊戶人家,本本分分過日子就挺好。”
“北京那地方,咱沒見過世麵的去了,萬一鬧笑話,不是給建國哥他們丟人嗎?”
“就別琢磨那些沒用的了。”
我掙開她的手,默默把灶上溫著的雞湯和剛炒好的兩盤青菜端上桌。
家裏來了客,這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蘇小梅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直接拿起一個玻璃罐頭,“啪”地一聲撬開。
“嘗嘗這個,菠蘿罐頭!城裏人都好這口!”
王建國立刻推開我放下的碗盤,騰出地方給蘇小梅的罐頭和糕點。
我的雙手僵在半空中。
正說著,村書記敲門走了進來。
“建國啊,恭喜你,被評為村裏的勞模,五一勞動節邀請你去北京參加表彰大會!”
王建國先是一愣,隨即臉上樂開了花,激動得語無倫次。
“真的?真的要去北京?這......這真是太好了!我,我王建國也能當勞模了!”
“是啊,你家地裏的莊稼年年都是全村頭一名,真是個好樣的!”村長讚不絕口。
“那是!這都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他大笑著拍著胸脯,卻隻字不提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拖著一身泥回家的辛苦。
“爸!您太厲害了!”王大軍滿臉興奮。
蘇小梅搭上王建國的手,“建國哥,你可真是太優秀了。我就說嘛,像你這樣有見識、有能力的人,早晚要出人頭地的!”
李小花也笑得合不攏嘴,趕緊拉過兒子小虎,“小虎,快跟你爺爺說恭喜!你爺爺要去北京了!”
“爺爺,我也要去!”小虎過去抱著王建國的大腿。
“好好好,帶你們去,都帶你們去!”
幾個人開始嘰嘰喳喳地規劃著北京之行,討論著要買什麼時髦衣服,要去哪個大飯店吃飯。
我默默轉身,收拾桌上的狼藉,心裏也充滿了期待。
王建國剛才說了,“都帶你們去”,那肯定也包括我吧?
這麼多年的辛苦,日複一日的操勞。
哪怕隻是去看一眼,也值了。
晚上,收拾完廚房,我端著熱水準備回房,卻聽見院子角落傳來竊竊私語。
是蘇小梅和王建國。
“建國哥,你那個黃臉婆,打算什麼時候打發了?看著就礙眼。”
我腳下一頓,熱水差點潑出來。
王建國安撫道:“別急,等這次從北京風風光光回來,我就隨便找個由頭,直接把她攆回娘家去。”
蘇小梅的聲音帶著竊喜。
“那......這次去北京,你不會真的帶上她吧?看她剛才那眼巴巴的樣子,別到時候甩不掉。”
“帶她?!”王建國嗤笑一聲,聲音裏滿是鄙夷。
“你想什麼呢?帶她去幹嘛?讓她那副土樣子去北京給我丟人現眼?”
“她麼就在家老老實實看家喂豬!那是她的本分!”
3、
原來,他那句“都帶你們去”,從頭到尾,就沒包括我。
原來,在他眼裏,我連跟著去都是丟人現眼。
我隻是個看家喂豬的老媽子,一個隨時可以被“攆回娘家”的物件。
我流下一行眼淚,端著熱水走進了屋內。
斑駁的泥土牆壁上貼著發黃的報紙,二十五年前我嫁過來時就是這模樣。
還記得年輕的王建國站在我家門口,紅著臉說:“月娥,嫁給我吧,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咱們村通了電,通了公路,將來會越來越好,我攢夠了錢,一定帶你去北京看升國旗。”
我信了。
那時候,我和王建國還有蘇小梅都是生產隊裏的。
可蘇小梅眼高於頂,總說要嫁去城裏,不屑於看王建國一眼。
而我,傻傻地被他幾句甜言蜜語打動,願意跟他過苦日子。
“蘇小梅那種女人眼高手低,隻會說不會幹,你月娥實在,能吃苦,是過日子的好女人。”
我清晰記得王建國曾這樣對我說。
如今他卻把早死了丈夫的蘇小梅捧在了手心裏。
我流著淚躺了下去。
卻聽見床鋪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
我翻開床鋪一看。
是個牛皮紙信封,打開信封,裏麵是幾張嶄新的火車票。
一共五張,老公,兒子兒媳,小孫子,還有我那剛城裏回來的寡婦表妹蘇小梅。
日子就在三天後。
我捏著這四張票,終於崩潰。
當牛做馬二十五年,伺候老的伺候小的。
地裏的活兒從沒落下,家裏的事兒一手包攬。
把他們一個個伺候得油光水滑,自己熬成了灶台邊的黃臉婆。
如今牛老了,地也快犁不動了,人家嫌我礙眼。
要去北京風光了,連句實話都不肯給,偷偷摸摸把票都買好了。
而我不過是他們眼中的一頭老黃牛,一個任勞任怨的工具,一個隨時可以拋棄的人。
我把票整整齊齊疊好,重新塞回那個牛皮紙信封裏,放回了床鋪底下原來的位置,好像我從沒發現過一樣。
過了很久,王建國終於打著哈欠走進了房間。
脫下衣服躺進了床上。
“對了,月娥,跟你說個事。”
他背對著我,聲音含糊。
“因為名額有限,我準備帶大軍他們去北京,你就留在家裏喂豬吧。”
“好的,我知道了。”我平靜地回答。
他似乎沒料到我如此順從,語氣軟了下來。
“你幹活幹得厲害,家裏也不能沒人看著。再說,豬也得有人喂不是?不過你也別放在心上,咱們日子還長,以後還會有機會。”
像是安慰,更像是施舍。
說完,他就側過身,閉上了眼睛。
我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無盡的失望。
這樣的機會,我不想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