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剛退休,就將六十歲全身癱瘓的白月光,一路公主抱小心翼翼帶回家。
老式七樓沒有電梯,一向懶惰的他,臉上卻毫無倦意,興奮的好似十八歲的少年郎。
“她一直過的不如意,如今兒子坐牢了,自己孤苦一人,我實在不忍心。
你這麼善良賢惠,一定不會見死不救吧?”
結婚近半世紀,我一直把他口中的“善良賢惠”,當成我們廝守到老的金字招牌。
現在才知,娶我那一刻,這個詞變已成了他禁錮我一生的魔咒。
現在,我不想要這個牌坊了。
1.
胡玉琴愛幹淨。
所以江子安要求我每天要為她擦三次身子。
一年了,為她擦了一千多次身體,
她口中那些惡毒的嘲諷我也聽了一千多遍。
“別看我現在胸變得幹癟,曾經子安經常誇它飽滿,握上去令他意亂神迷......”
“我這嘴夠小巧吧?他當年每次吻的時候都欲罷不能,恨不得雙雙窒息......”
“當年多少次他都要把持不住,寧願憋出內傷也不願邁出那一步。
他說我太純潔珍貴,不忍褻瀆。
不過聽說你可是奉子成婚,果然,你在他眼裏就是個隨時可上的下賤坯子......”
我麵無表情,隻是憑借機械記憶給她擦著幹扁粗糙的皮膚。
曾經不是沒鬧過,我把錄下的這些放給江子安聽。
他難得羞得滿臉通紅,可臨了,依舊還是那句淡淡的——
“她兒子剛坐牢,自己又生了這麼重的病,心情煩躁。
你這麼善良賢惠,一定會包容她的,對嗎?”
我還想說什麼,卻發現這種語境壓迫下,說什麼都是錯。
若是江子安在身邊,她便變得沉靜而又嬌羞。
“子安,沒想到老了老了,給你添麻煩了。
感謝你還記得咱們年輕時那些美好時光,倒是雲薇,雖是後來者,如今卻受累了。”
茶裏茶氣,對六十二歲的江子安卻依舊受用。
於是我學會在她絮叨時,放空自己。
比如,在大腦裏奏響一段段熟悉的英文歌旋律。
年齡大了,那些歌經常響到一半便怎麼也想不起下半句。
我一急手上的動作略重,便傳來胡玉琴的咒罵。
“賤貨,下手這麼重,知道子安心裏都是我,嫉妒的要死吧?”
她故意從喉嚨裏竭力搜刮出一口老痰,用唯一能動的脖子歪著頭,
精準的吐到我正洗毛巾的盆裏。
每次為她擦身子,我都要換五盆水,這樣擦頭、軀幹、四肢、私處、腳才不會混為一談。
江子安說,那樣不幹淨。
而這盆水,正是我忍著腰痛,第五次端來的水。
恰好這時,江子安笑盈盈提著一籃大閘蟹走進來。
“玉琴,今天終於搶到你最愛吃的螃蟹,一會讓雲薇蒸給你吃......
咦,你怎麼能用這麼臟的水給玉琴擦身體,我不是囑咐了很多次,
她年輕時就愛幹淨,擦的過程裏要不斷換新水......”
他心疼的俯在胡玉琴身邊,嘴裏不依不饒的數落著。
“嘩”的一聲,我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手卻已將一盆水潑在他們身上。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潛意識的確更勇敢。
2.
整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的二人,默默對了下眼神。
胡玉琴又假惺惺抽泣起來。
江子安又熟練的將她抱在懷裏,輕柔的撫著後背,好像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小女孩。
“對不起,我這個廢物,又讓雲薇不開心了......
子安,你不要怪她,雖然她一輩子沒出去工作,靠你養著,
但在家做做飯,養養孩子,現在還要給我擦擦身子,也挺辛苦的......”
江子安眼神更陰鬱了,長歎一聲,滿臉隱忍克製與......包容。
“玉琴,別和她計較。雲薇照顧咱們,的確不容易......”
那語氣,好像他倆才是走了一輩子的伴侶,
而我,隻是一個看在服侍已久的苦勞上不忍苛責的保姆。
手中的盆砰然落地,我失神落魄的回了臥室。
第一次,沒有勤快利落的去找拖把收拾殘局。
因為我清晰的感受到,那個勇敢的潛意識在聲嘶力竭的大喊——我累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窗外的天色放晚。
廚房裏傳來蒸螃蟹的香味。
那個活了大半輩子,在我眼中生活不能自理的江子安,為了白月光也可以走向鍋台。
就像因為一直住在為兒子小寶買的這個老破小學區房裏,沒有電梯,他便連樓都懶得下。
小寶車禍走之後,加之年紀大了,我一直張羅換套電梯房。
這樣我這腿腳來回買菜也方便,更避免每天睹物思人。
可念叨三年了,他都不同意。
但胡玉琴來的第一天,臉搭在他的頸窩,帶著淚花悠悠道:
“好想住在那種高高的樓上,這樣即使不能出門,也能透過窗戶看見外麵的世界。”
第二天開始,江子安日日下樓,開始看房子。
知道我最討厭海鮮的腥味,他怕委屈了胡玉琴,便趁買房路上,買來這些螃蟹。
他知道隻要拿到我身邊,用“善良賢惠”,便能踩住我的底線,讓我就範。
好像外孫子玩的那個什麼小度,
隻要一喊那個名字,機器就會進入特定程序,雷打不動,被拿捏的分毫不差。
可我,不是機器。
3.
外麵的門響了,每天住在同一小區離了婚的大女兒江可兒,都會帶孩子回來吃飯。
看到是江子安做飯,她們驚訝無比。
“哇,好香啊!想不到爺爺竟是隱藏大廚!”
孫女鼓起掌來。
“終於吃到螃蟹了,我媽那老頑固,自己不吃,害的我們都很難吃到,這回真是托了胡阿姨的福了!”
江可兒也開心極了。
做了幾十年的飯,想不到自己卻是他們享用美味最大的絆腳石。
終究還是沒忍住,眼淚撲簌簌打濕了枕巾。
要吃飯了,江可兒才想起問我在哪裏。
聽到他們在外麵一陣低聲交談,她腳步匆忙走了進來。
“媽,胡阿姨在咱家就是客人,怎麼因為這點小事就跟人家發脾氣呢?
給她和爸身上倒了那麼多水,真著涼感冒了,你忍心嗎?”
在他們心裏,我不該忍心對任何人反抗。
因為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裏,我永遠都是逆來順受那一個。
我嗓子幹癢,說不出話來,隻能掏出手機,將胡玉琴那些汙言穢語放給她聽。
江可兒一愣,耳朵都紅了,連忙衝過來關了錄音。
“媽,這種東西你怎麼能放出來,被丫丫聽到怎麼辦?”
我抬頭看向她。
屋裏沒開燈,客廳裏的燈光在她背後照射進來,她背光的臉變得模糊不清。
再也不是小時那個軟軟糯糯,抱著我說“媽媽累了吧?我給你捶腿”的小女孩了。
都說女兒是小棉襖,現在看來,的確是她爸爸的貼心棉衣。
看我不語,她還是歎了口氣。
“媽,你在家呆了大半輩子,也沒在社會上吃過什麼苦。
現在胡阿姨一來,你平時清閑慣了,嫌麻煩,我也明白這點心思。
不過她家也沒兒女,這麼大歲數癱在床上,咱們不管,早就在家餓死了。
你一向善良,不會連這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吧?”
心臟忽然絞痛,一陣寒意流遍全身。
她因老公外遇離了婚,現在卻在他爸將白月光抱回家裏讓我伺候時,毫不猶豫力挺他們。
更不知何時起,“善良”這句“口令”,也成了女兒擺布我的咒語?
4.
結婚後,江子安的工程師事業步步高升,
我作為當時少有的翻譯官,很快接到外派英國駐華大使館的任務,一出國便是三年。
可這時,我查出懷孕,江子安好言相勸,我忍痛辭了職,回家相夫教子。
後來才發現,家裏的活計,甚至比在國際舞台上征戰還要難。
做不完的菜飯、洗不盡的衣服、拖不淨的地板......
每次我累到直不起腰,看到幼小的可兒呆萌的模樣,竊自安慰——
孩子長大,就好了。
可剛把可兒送進小學,能鬆一口氣。
那天晚上,江子安醉醺醺回家,哭著喊著想要一個兒子。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得知胡玉琴誕下一子的消息。
小兒子出生後,我又掉入了同一輪回。
回想起這些,我的眼淚再一次決堤。
江可兒見了卻眉頭蹙起,強忍著不耐煩。
“媽,我上了一周班,還要一個人帶孩子,已經很累了。
別作了,行嗎?”
最後幾個字,像是牙縫裏擠出來的。
他們都有自己的無奈與辛苦,隻有我不配有。
門被重重摔上,屋子裏重新恢複黑暗與沉寂。
餐廳傳來他們的歡聲笑語。
“胡阿姨,我喂您,我媽在家呆久了,有點小肚雞腸,您別和她一般見識。”
“可兒說的對,一會我們帶你下樓逛逛,聽說婦女節公園要放你最喜歡的煙花,正好給你過個節。”
“哈哈,胡奶奶來了,我們有這麼多好玩的事可以做,好開心!”
胡玉琴也柔聲細語。
“我怎麼敢怪雲薇?她介意我和你爸的過去,沒事拿我發發脾氣,我都能理解。”
江可兒語氣愧疚。
“對不起啊胡阿姨,您說我媽一把年紀,竟然還這麼矯情。
不像您,當了一輩子校長,認知水平肯定和她不一樣,我替她向您道歉了。”
我氣笑了,隨後又哭了,滾燙的淚打在腿上。
沒一會,外麵歸於沉寂。
肚子咕咕作響,我剛想起身,突然一陣眩暈。
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發燒了。
忍著渾身酸痛走出去,想看看有沒有留出一點飯填飽肚子。
桌子上唯一留給我的,隻剩待收拾的殘羹冷炙與用完的餐具。
胡玉琴和輪椅不見了,應是他們父女不辭辛苦抬下七樓,帶她去散心。
我強撐著在廚房煮了麵,端著回了臥室。
他們一家人喜氣洋洋回來後,看到紋絲未動的桌子,江子安還是推門來找我。
5.
看見我正吸溜著麵條,他愣了一下,眼中滿是無奈。
“又因為沒給你留飯生氣?你又不愛吃螃蟹,留了不還是要鬧......
你最近情緒很不對,一把年紀了,也得學會自己調節,別影響玉琴情緒,會加重她的病情。
今天我們都可以讓著你,明天開始就不要這樣了,別把你善良賢惠的美德丟了。”
我瞳孔一震,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江可兒也來幫腔。
“媽,別耍小性子了,爸今晚又做飯又抱胡阿姨下樓,已經很累了,你也總得分擔點。
咳得這麼嚴重,記得在家戴好口罩,別傳染我爸和胡阿姨。
丫丫一會還有網課,我先帶她回家了,那些碗筷我幫你放水池裏了,記得洗。”
幫?
沒錯,不知何時起,家裏所有家務都成了我一人的事。
但無論怎麼幹,都無法擁有和他們工作等同的價值。
刷短視頻時,看到很多家庭機器人被造出來,那時感慨時代變化之快,現在突然察覺,其實在他們心中,我早早變成了這個機器人。
所以我不該有情緒,不該有需求,甚至不該生病。
忽然,外麵傳來胡玉琴一聲輕微的咳嗽。
“你看,那盆水闖了多大的禍!”
江子安臉上的怒意已經繃不住了,急匆匆趕出去。
“不隻是水,估計我媽把胡阿姨傳染了,照顧個病人而已,還給弄的更嚴重了,真服了。”
江可兒也不耐煩的出了門,幫爸爸給胡阿姨找藥。
丫丫想要進門找我玩,卻被她攔住。
“外婆病了,別進去,再傳染你,耽誤上學,我可沒法請假照顧你。”
我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怒火,踉蹌著出了門。
6.
此時江子安正一臉柔情的扶著胡玉琴,小心翼翼將藥放在她嘴裏,
再拿起一杯溫水吹了吹,湊近她唇邊。
“喝吧,不燙,你喜歡的36度。”
胡玉琴抬眼瞥見我,露出得意的笑。
“子安,對我你總是這樣細心,這樣的偏愛,連雲薇都沒有體驗過,我真的受寵若驚。”
江子安垂眸輕吻她的額頭。
“有些人被刻在心中,誰都替代不了。
對了,房子已經看到合適的了,很快就能搬過去。
到時不行我帶你先搬過去,省得雲薇嫌麻煩。”
我幾步走過去,一把搶過藥和杯子,再次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胡玉琴先反應過來,滿眼噙淚。
“看來雲薇終是容不下我,子安,送我回家吧!
反正咱們這輩子也有緣無份,我活著沒什麼意思了,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到時記得幫我收屍就好,你知道我愛幹淨,不想全身爬滿蛆蟲才被人發現......”
一向冷靜克製的江子安,額頭也爆出青筋。
“穆雲薇,你太過分了!
曾經要不是看你善良賢惠,我怎麼會被你用肚子道德綁架同意結婚?
要是沒有玉琴放手,你以為你和我會有機會廝守到現在?
說不定那時躺在床上癱瘓的該是你!”
江可兒也一臉慍色,過來用力拉我。
“求求你別添亂了,孩子馬上上課了,我還得回家,這麼大歲數,懂點事行嗎?”
拉扯下,我的頭暈的更厲害了,忍不住衝著父女倆用嘶啞的嗓子怒吼:
“滾,都給我滾!”
這一下子,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小孫女的尖叫聲中瞬間倒地。
小孫女嚇哭了:“外婆怎麼了?你們快看看她啊!”
父女倆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慌亂。
剛要過來查看我的情況,就聽到胡玉琴慘叫一聲。
“肚子好痛......”
“不好,快去醫院!”
江子安迅速抱起胡玉琴,額上汗如雨下。
江可兒也忘了孩子網課的事,拉著丫丫便跟在後麵。
見我橫亙在地麵上,擋住去路,他們猶豫一下,紛紛從我身上跨過去。
不知暈了多久,再醒來時,月已西沉,屋內一片寂靜。
我依舊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掙紮著起身,找到被我打翻的藥,從地上拾起來放在嘴裏,忍著劇痛咽下。
路過主臥,看到已經從醫院回來的胡玉琴睡的正香甜,江子安一臉幸福的躺在她身邊,手臂緊緊環在她胸前。
桌上放著她的就醫診斷——積食導致胃部脹氣。
我打起精神,手寫了一份離婚協議,押在診斷上麵。
回到房間,開始收拾東西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