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奸(一)
官家秘設玄妙司,其間主人,無長劍立身,至卑至賤之軀,卻運籌帷幄滿腹謀略,翻手間可令王權顛覆,奸佞名臣一念間。
1
少女著散花如意雲煙紋的三襇裙與淺茶色團錦琢花的對襟短衫,外加了件青灰色褙子,騎了匹小矮馬,尚有幾分稚氣。
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此刻正坐在小矮馬背上東張西望,眼中滿是新奇。
在前頭牽馬的丫頭很是苦惱,幾次三番開口勸她:“主子,還是回去吧?晚了該宵禁了,這會兒路上的人都越來越少了……要不,至少讓奴回去要些人手來護主子周全?”
少女蹙了蹙鼻尖,有些不滿,嬌俏道:“好不容易才溜出來的,人少才好呢,阿娘還以為我正乖乖在房裏睡著呢。你若回去讓阿娘逮著了,咱倆可就出不來了。
“阿茶,你快別囉嗦了,你不覺得臨安可真好看嗎,就連樓宇屋厝都比咱們那高大氣派!”
叫阿茶的丫頭拗不過自家主子,到底年歲小,三言兩語便被帶跑了,跟著點頭如搗蒜:“是呢是呢,就連腳下的路都是青石板鋪的,哪像咱們那,一年四季風沙漫天跑!”
主仆二人正新奇地東張西望,雙眼發亮,就在此時,前方一高大魁梧的黑臉大漢揮舞著手邊喊邊跑來,瘋瘋癲癲、莽莽撞撞的。
小矮馬沒見過什麼世麵,受了驚,竟被大漢撞了個正著,將自家主子摔了下來,摔落時好巧不巧將那黑臉大漢一起撞倒。
酒氣撲麵。
那黑臉大漢身上好濃重的酒氣,分不清是紅臉還是黑臉,等丫頭阿茶好不容易爬起來,見自家主子竟與一黑臉大漢撞到了一起。
正要護著自家主子,嗬斥對方,沒等阿茶嗬斥呢,反倒是那黑臉大漢“哇哇”哭喊了起來:“撞我,壞人撞我,我要讓我爹把你們通通抓起來打屁股!”
少女被攙起後,和丫頭阿茶縮在一起,一時竟被對方這聲哭喊整得不知所措,這生得頗為魁梧且滿身酒氣的大漢,行為舉止看著,似乎是腦子不太好使……
那大漢自己鬧了一陣,見沒人理他,便也爬起來了,也忘了疼,揮舞著雙手“嗚啦嗚啦”瞎喊著又往前跑去。
那少女這才回過神來,一摸自己的頭發,驚呼了一聲:“哎呀,我的釵子,這可是阿娘送我的及笈禮,阿茶,你快,你快去追那憨子,追回我的釵子!”
那釵子果然掛在了那黑臉大漢的背後,估計是剛才撞翻時牽扯上去的,丫頭阿茶也跟著著急,急忙去追,跑去之前還不忘匆匆丟下話道:“主子等我,阿茶這就將它追回來!”
還別說,那大漢雖然腦子不太好使,跑得卻忒快,阿茶又是頭回赴京,沒兩下就被這的高閣繁樓給繞暈了頭,不僅人給追丟了,連自己都有些暈頭轉向。
另一頭,少女與小矮馬留在原地等了許久也不見阿茶回來,也有些焦急了。正在此時,身後忽傳來動靜,少女一喜,隻道是阿茶回來了。
正要回頭,突然眼前一黑,被一個麻袋套了頭,腳下一輕,讓人扛上了肩。
“放開我,放開我!放我下來!”
少女蹬腿掙紮著,估計是掙紮得厲害了,扛她的人一時沒防備,竟脫了手,少女趁亂扯開套住自己的麻袋,嚇得眼前發黑、雙腳發軟,但還是拔腿就想跑。
對方好像反應過來了,兀地從背後將她扯了回來,一手還試圖堵少女的嘴,不讓她喊叫。
就在對方從背後將她扯回來時,少女明顯嗅到了那濃重的酒味。
她慌到了極點,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就在對方試圖伸手堵她嘴之時,少女抱住對方伸來的胳膊就朝著上頭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
那歹人吃痛,繼而一抬手,直接劈在了少女的後頸,劈暈了她……
2
阿茶在富庶繁華的臨安城迷了路,走得雙腿都失去知覺了,也沒找到自家主子。
天蒙蒙亮了,小丫頭年歲小,隻知道害怕,也不敢回去,隻滿城無頭蒼蠅般尋找自家主子的蹤跡,急得她是邊走邊哭,六神無主。
天還未大亮,路上連個行人也少有,隻有露宿街頭的幾個乞丐醒得早,惺忪著眼不懷好意地看著邊哭邊漫無目的行走的阿茶。
偶有陸陸續續忙碌著準備起攤賣早點的商販會不時朝她投來幾分同情的目光。
就在阿茶覺得彷徨無助時,身後從遠處緩緩行來一隊車駕,跟著幾個仆從,牽車的也都是高頭大馬,看著是大戶人家的車駕。但那車駕並未行遠,反而在經過阿茶身邊時慢慢停了下來。
一側的車簾子掀起,是一麵貌年輕的錦衣華緞公子,問了她一句:“姑娘這般早,獨自一人在外徘徊,可是遇到什麼難事了?”
阿茶淚眼朦朧地抬頭一看,車駕掛著祝府的牌子,裏頭這位應該就是祝府的公子了。
沒人搭理她時倒還好,有人好心問了,阿茶反而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把主子跟丟了,回去定要被扒皮發賣!”
那祝家公子默了默,好不容易才從阿茶這把來龍去脈問清楚了,方才歎了口氣:“今日早早出門,本是要上山接人的,家母在寺裏祈福多日……
“罷了,幫人幫到底,耽擱些時間,想必母親她是不會介意的。人已走失一夜,你這般找法怕是不行。
“這樣吧,你且與我們隨行,我們繞道去趟臨安府衙多調些人馬幫著找,你放心,那臨安府尹看在我爹的麵子上,定會幫忙的。”
阿茶感激不盡,隨著祝家公子的車駕要去搬救兵。途徑一處廢棄破廟時,裏頭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阿茶嚇了一跳,臉都白了:“那聲音,像是,像是我家主子的……”
話音未落,阿茶便已急急忙忙跑進了那破廟,祝府的人也跟著追了進來。這一進來,那祝公子便已變了臉色,側過了身,還命令自己的仆從道:“通通背過身去!”
阿茶一衝進來,就看到自家主子衣不蔽體形容狼狽,還看到一魁梧大漢正在穿衣,阿茶進來的時候,那大漢甚至還沒將最外頭那件外衫穿好。
那大漢也被突然衝進來的人馬嚇了一跳,轉過頭來,阿茶認出了他,分明就是昨天喝得醉醺醺衝撞了她們還撒潑打滾的傻子!
“主子!”
阿茶手忙腳亂撲向自家主子,抱住了她,少女明顯也因清醒後所看到的景象刺激,臉一白,便再次暈死了過去,小丫頭不知所措,隻知道哭。
祝公子的臉色不太好看。方才進來的一瞬,匆匆一瞥,分明看到裏頭那位姑娘散落在身側的白玉牌。
那上頭刻著“雲陽”二字,乃是鎮守關塞建功赫赫的北定王膝下獨女,“雲陽郡主”這個封號還是當今官家親自擬的。
那傻子……他自然也認得,滿京城有誰不認得,乃是張庭正那幼年燒壞腦子的兒子張折柳!頭一號胡作非為的混帳東西,偏生人家是個傻子,捅再大的窟窿也不好和他計較,可眼下……
如今雲陽郡主被欺辱,張折柳被當場撞破凶行,祝公子不敢再往裏頭多看一眼,隻下令道:“把那張折柳拿下!移交臨安府衙門!”
3
顧衍之從宮裏下值回來,罕見的神色凝重,趙玉卿那大概也聽到風聲了,顧衍之一回來就急急忙忙來找他。
顧衍之抬頭看了趙玉卿一眼,搖了搖頭:“官家震怒,已將張折柳案交由三司會審,眼下證據確鑿,七日後問斬。
“至於張子敬……因上折為張折柳求情遭受遷怒,被以修撰典籍為由暫且軟禁宮中,估計,會等張折柳行刑後再放他歸家。”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趙玉卿也急得吃不下睡不著,因為這事,張庭正都病倒了,上回壽宴中毒,本就傷了根基,如今的情況不太好,趙玉卿也是剛從張庭正那回來。
為了這事,顧衍之在宮裏也忙得腳不沾地,手背尚且有一處割傷,此刻用袖子掩著才沒讓趙玉卿看見,那是官家震怒摔盞時,被濺飛的碎片割到的。
那位北定王,乃是官家在位後追封的唯一一位大寧的異姓王。
北定王蕭閔一生鎮守邊關,戰功赫赫,直至戰死沙場時膝下亦無子,唯留一個遺腹子,成了北定王的獨女。官家感念其忠勇,追封其為王,賜其女“雲陽郡主”封號。
此次老王妃帶愛女進京,乃是為了太子選妃之事,雲陽郡主她爹雖然已故,但官家對功臣遺孀血脈很是看重,是有意令雲陽郡主為太子妃人選的。
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官家金口玉言要處死張折柳,想要救人,怕是希望渺茫。
“因為此事,郡主尋了短見,雖被救下,但官家說什麼也要給郡主一個交代的,張折柳難逃一死。
“況且……這是郡主清醒後當著老王妃的麵親口指認的凶徒,乃是當夜衝撞過她的張折柳無疑,”顧衍之也有些無奈,“再者,人證、物證,著實俱在。”
“人證物證?”趙玉卿雖然關心則亂,但聽到關鍵之處,還是準確無比地抓住這字眼,追問道,“如何確鑿法?
“私心裏我雖不信張折柳會行凶,但倘若真是他,不光是我,老師也未必會對判決有絲毫異義。但倘若他是被冤枉的,他是孩子心性,我怕他有口難辯。”
“張折柳到案後,曾有過路人作證,當夜親眼見過一大漢衝撞了騎矮馬的女子,辨認後,確認那人便是張折柳。這一點和郡主身邊那隨行的丫頭口供一致。
“再者,那晚張府的確派人到處尋找張折柳,張折柳當晚並不在府上,沒有人能為他證明清白。”
“在那丫頭追著張折柳跑後,不久便將人追丟了,郡主久候不見丫頭回來,反而被人襲擊擄走。
“彼時,郡主從奸人身上聞到了酒味,而張折柳衝撞郡主時,亦是酩酊大醉,不排除是張折柳繞道返回,酒後胡作非為。
“中途郡主曾一度掙脫,與歹人爭執,更有打更人證言,曾在案發破廟附近的巷子裏見過張折柳,彼時他正和一女子爭執,撕扯女子的衣服……
“打更人探出燈籠欲一探究竟,張折柳恰好轉回頭,因而打更人能夠確認所見者便是張折柳。此為兩個目擊人證,各不相幹,證言可納入判定。況且……”
顧衍之的話音一頓,抬眸看了眼趙玉卿:“郡主中途掙脫時,曾在爭執中咬傷凶徒,張折柳的手臂上也有咬傷牙印,是新傷……
“最重要的是,次日一早,陪同郡主那貼身丫頭找到郡主的,是祝民生祝大人之子祝複禮。
“張折柳是被當場拿下,被拿下時,他恰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衣,甚至衣衫都還未穿戴完全。”
如此,人證、物證俱全,加之郡主親口指認,人又是被當場拿下的,張折柳如趙玉卿所說,說話顛三倒四、邏輯不清,更是什麼也說不清楚,官家才因此震怒。
也是念及了張庭正年邁,且在任時頗為清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才不曾牽連了張家和張子敬的仕途,隻是張折柳這條命,十有八九是救不回來了。
趙玉卿聽罷,果然麵色也是凝重:“我能見見張折柳嗎?”
顧衍之搖了搖頭:“此案不同以往,案子已定,無法提審,更無法探視。”
說到這,顧衍之似是想到什麼,默了默:“倒是……有一計,隻是有些風險。五日後,張折柳將遷死牢待斬,屆時我可在獄中安插人手,令張折柳命垂一線。”
命垂一線,自然得為其請大夫。別的死囚便也罷了,張折柳決計不能死在牢裏,便宜了他。
他這條命是要眾目睽睽之下交待,好撫慰北定王府,因而獄中定然會匆忙為其請大夫醫治,屆時顧衍之便能令趙玉卿與其短暫地會麵。
之所以說有風險……隻怕獄卒發現不及時,命垂一線便真的成了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