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羅,白姑娘救了子慎性命,子慎又對她情深,怕是不會容許她為妾。”
“你不妨大度些,讓她以平妻身份入府,與你平起平坐。”
“如此一來......子慎也能願意娶你。”
烏瓦上的皚皚積雪慢慢消融,滴答砸出小水坑。
尹羅羅覺得腦子似乎鼓鼓囊囊脹滿了棉花,那滴答聲不是響在院中,而是響在胸腔。
鼓噪而心悸。
陸大奶奶自顧自勸導:“這也是為了你好。子慎畢竟是我們陸家大房嫡長子,未來的家主。”
“去年子慎赴京趕考,碰上土匪生死不明,老祖母大病一場,我險些哭瞎了眼睛,幸好有白姑娘救了子慎......”
但她絮絮叨叨半晌,尹羅羅始終微垂著頭,不發一言。
似是無聲對抗。
“羅羅?”大奶奶試探喚了句。
還是沒得到回應。
老祖母真是將她慣壞了,連自己這個當家主母都不放在眼裏。
陸大奶奶擰緊眉頭,抬手撚起尹羅羅滿繡梅花銀紋的衣袖。
“這織雪緞三金一匹,尋常官員門戶的女眷都用不起。你雖為陸家養女,但吃食用度比我的嫻兒,二房的妤兒都更好。”
“尹家曾經富可敵國,但如今已不剩幾人,更不剩一個銅板,是陸家供你衣食屋舍,供你女使嬤嬤。”
“若無陸家,你隻能做個跪在床前伺候人的小女使,將來嫁個刷馬的卑賤小廝,或者刷恭桶的下人。而不是金尊玉貴的嬌小姐,將來能嫁與我兒為妻室。”
“離了陸家,你......什麼都不算。”
尹羅羅眸光輕輕顫動,宛若初春小湖的漣漣水光,惹人心憐。
陸大夫人稍稍冷靜下來,後悔說得重了,老夫人和大爺知曉定會責怪她,訕訕笑道:
“羅羅,你知道的我素來是個直心腸,說話過分,你莫要往心裏去,也莫要告訴......老夫人和大爺。”
尹羅羅下意識對她露出一抹笑來,恭順回道:“我曉得。”
陸大奶奶見狀,放心了。
尹羅羅的性子綿軟溫柔,像隻豢養在後院,連鋒利爪子都不會露的小奶貓兒。
臨走時,還不忘勸告尹羅羅:
“我瞧著白小姐也是個溫柔妥帖識大體的,將來她與你一起侍奉子慎,也能幫你分憂,再說老祖母最是疼愛你,她是絕對無法越過你的。”
送走陸大奶奶,尹羅羅複又坐下,雙臂環住毛茸茸腦袋,將那些紛雜混亂的頭緒理清。
她自記事時起,就長在這座陸家大宅中。
陸家各房待她都極好,處處嗬護,尤其是陸家老祖母將她護成眼珠子似的。
幾年前她患了場風寒,陸老祖母生怕她出丁點事,親自搬到她的星羅院每日看顧,直到她病愈。
陸家大房的嫡長子陸君之,是她的未婚夫。
哪怕是陸家的看門小廝都知曉,她是未來的陸家家主夫人。
可是自幼時起,她常常會斷斷續續夢見一些莫名其妙,卻又讓她寒毛驚悚直豎的噩夢。
夢中的人嗓音尖銳仿若撕裂,裹挾著深深的恐懼,衝她大喊。
“快逃!!!”
“我的羅羅,逃出陸家,快逃出陸家!”
*
她曾夢見,陸君之移情別戀,不願再娶她。
而她受人蠱惑,鬼迷心竅,為了挽回陸君之,居然給他下情藥。
隻是情藥引來的不是陸君之,而是陸家二爺,陸君之那個四處拈花惹草的好色叔叔陸鶴軒。
陸鶴軒奸汙了她。
她失去清白,染上了花柳病,但陸家家主還是強逼陸君之娶她為妻。
陸君之被迫娶了她,卻看不起她,屢屢羞辱她。
陸鶴軒食髓知味,總會逮著機會對她欲行不軌。
陸鶴軒的妻子,執掌中饋的小房氏記恨她,換著法子磋磨她。
她從雲端摔落,彷如日日活在煉獄中。
後來,她試圖逃出陸家,卻被大房氏抓住灌了啞藥,對外說她患了瘋病。
小房氏更是派人將她囚禁起來,針刑鞭刑用盡,折磨她發泄怨恨。
最終是陸祖母,將她救出了煉獄。
有她這尊大佛護佑,包括小房氏在內的魑魅魍魎都不敢再下手,就連陸君之也對她和顏悅色起來。
短短幾月,她仿佛重回人間。
但陸家祖母病危那晚,陸君之親手剜出她的心頭血,做了藥引子。
她宛若無根幽魂,懸浮半空,聽見陸鶴榮笑道:
“當年我們奉那位大人命令,滅了尹家。但多虧當年母親遠見,將她這個尹家唯一血脈留下來,也留住了尹家的東西。”
“子慎能在朝中青雲直上,多虧了尹家留下的珍貴人脈。陸家如今叱吒官商兩道,今非昔比,也離不開尹家那數不盡的錢財開道。”
“說起來此女功勞不小,就在祖墳隨便找塊地方將人埋了吧。”
平日裏滿目慈愛,總是喚她乖乖心肝兒的陸家祖母卻道:
“隻是無父無母的淫蕩賤女罷了,哪裏配入陸家祖墳,平白染臟了寶地,直接丟去亂葬崗喂狗就行。”
尹家的滅門仇人竟是陸家。
他們收養自己,隻是為了搶搶尹家龐大的財產人脈。
原來前世的自己就是個活在巨大騙局裏。
她以為的世上最好的至親家人,都隻是手拿利刃,貪婪榨取她血液的劊子手,隻待她的血液一幹,就毫不留情下刀奪了她性命。
那刀上還沾滿了她父親、母親、尹家所有人的鮮血......
*
因為恐懼不安,尹羅羅手臂上雞皮疙瘩一顆顆冒起,腳下虛軟無力,彷如踩著一片沼澤,稍不留神就被無邊泥濘盡數吞沒。
倘若陸家大宅真是座藏著牛鬼蛇神的魔窟,那她現在隻是一個沒有尖牙利爪,任人宰割的小貓兒。
求生本能戰勝了所有,她......決不能任人宰割。
許久之後,尹羅羅抬起頭來,明澈目光堅定許多。
“桃兒,去取白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