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陳小刀猶豫了一下,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得立刻回去召集人去抓他。”
裴璟卻聽出了他語氣裏的擔憂,“你怕他會有危險?”
陳小刀承認,“剛才那個黑衣人武功一般,看起來像是江湖人士……”
裴璟訝然,“江湖人士?”
“或者——”陳小刀淡淡道,“是錦衣衛。”
裴璟驚詫地望著他,陳小刀卻一笑,“怎麼?沒想到我會將錦衣衛供出來?”
“的確沒想到。”裴璟緩緩一笑,遠處曾二郎揮著手跑來,“終於趕上了,咦,裴大人怎麼受傷了?”
裴璟道,“小傷而已。”
陳小刀道,“大人,此人乃是程俊一案的關鍵證人,小人先行去找。”
裴璟微歎一口氣,看著她道,“隻怕你找到的隻會是他的屍體。”
陳小刀一驚,“大人?”
裴璟望著巷口道,“方才他即將逃走的時候,頸後中了一支針,因為你背對著他所以未曾看到。傷口並不會致命,但是針上卻淬了毒,因為那支針剛射入他肌膚時他頸後便黑了一片,這種毒我曾在蜀中見過一次,十分霸道。隻怕他的屍體——就在巷口。”
陳小刀疾步向巷口跑去,果然轉角處已經圍了許多人,她從縫隙中望去,周保整個人已經倒在地上,露出來的肌膚全部發黑。
裴璟站在他身後,似是陷入沉思,“他們如此急切地殺掉周保,更是坐實了程俊一案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陳小刀似是有些失望,道,“大人果然目光如炬。”
裴璟轉頭對曾二郎溫聲道,“還請曾校尉派人收拾一下這裏,我跟陳校尉就先回去了。”
“唉?”曾二郎有些鬱悶地答應了一聲,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道,“這裴大人今天怎麼一直把我支開?”
經曆過生死時刻,裴璟對陳小刀似是信任了幾分,溫聲道,“今早程俊的話,陳校尉怎麼看?”
陳小刀不知道自己哪裏露出了馬腳,但她已經確定裴璟甩開曾二郎跟自己單獨相處,一定是已經看出她哪裏不對,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應付他的問話。
她略微思考片刻,道,“程俊沒有殺妻是真,但若說他完全不知道那幅畫在哪裏,像是假的。”
裴璟頷首,“陳校尉何出此言?”
陳小刀眉頭微皺,“先不說錦衣衛不會大張旗鼓地找一個絲毫不知情的人,程俊今天一早先是說隻希望自己能平安度過下半生,後來卻一口咬定木芙蓉之死與《芝蘭玉樹圖》有關,言語之間頗為矛盾,有想為木芙蓉報仇的意思。
“而且他早已知曉這幅畫十分危險且事關重大,若真如他所說隻想平安度過下半生,又怎麼會緊緊咬住這幅畫不放?若非大人您按住了他,他隻怕還要跟這幅畫糾纏下去。”
裴璟點頭,“那你覺得,這幅畫裏會有什麼呢?”
陳小刀沉默片刻,搖頭,“不知道。但是能讓秦首輔如此大動幹戈,想來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裴璟又道,“我聽到些傳聞,說前首輔江洵許是被冤枉的,不知陳校尉怎麼看?”
陳小刀身子輕輕一顫,望著裴璟笑道,“朝廷上的事情,小人一個小小的校尉,怎麼會清楚呢?無論冤枉與否,人都死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她望著眼前的刑部,語氣頗為不善,卻仍微笑道,“裴大人盤問完了嗎?我們都走回刑部衙門了。”
裴璟含笑安慰道,“陳校尉哪裏話,今日若非陳校尉相救,裴某隻怕性命不保。盤問不敢當,隻是裴某感覺與陳校尉十分投緣,所以多聊了幾句而已。”
話音剛落,裴璟便看到李長陵恰好從門口出來,望著他們二人冷冷一笑,裴璟有些不明所以,卻聽到李長陵道,“裴大人還真是八麵玲瓏啊,跟一個錦衣衛校尉都能聊得十分投緣,李某佩服。”
裴璟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便道,“不敢當。”
李長陵掃了陳小刀一眼,“你的外衫呢?”
陳小刀這才想起自己是沒穿外衫一路走回來的,她的外衫當時給了光著膀子衣衫不整的周保。她冷聲道,“小人的外衫就不勞李大人費心了。”
李長陵冷冷道,“你好歹也是朝廷的官吏,儀容不整像什麼樣子?”
裴璟接過他的話,道,“李大人說得是,陳校尉今日也是為了救下官才丟了外衫,不如下官帶陳校尉去買一件吧。”
陳小刀聲音溫和幾分,“怎敢勞煩大人,小人回家取一件便是。”
裴璟卻不依,看著她額頭上的汗道,“那怎麼行?是我疏忽了,天氣這樣冷,你外衫都不穿跑來跑去,又出了汗,當心著涼。”
硬是拉著她的衣袖要去成衣鋪,陳小刀本不想麻煩他,卻看李長陵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落在裴璟放在自己衣袖的手上似笑非笑。陳小刀不覺將袖子從裴璟的手中抽了出來,跟著裴璟去了成衣鋪。
裴璟向來清廉,懷裏不過揣了半吊銅錢在成衣鋪裏左挑右選,最後為陳小刀選了一件淺藍色的布衣長衫,陳小刀也不怎麼挑,接過來穿在身上道謝,裴璟就笑道,“你還挺好打發的。”
頓了頓,他似是無意道,“陳校尉跟李侍郎之前相識嗎?”
陳小刀一怔,“大人何出此言?”
裴璟微笑,“隻是感覺他方才同校尉說話的語氣,聽起來雖然像是責備,但似乎更像是熟人之間的關切。”
陳小刀苦笑道,“我怎麼會有幸認識李大人,可能大人正為什麼事煩惱,我剛好撞槍口上了吧。”
裴璟若有所思地笑笑,摸著自己手上包紮的手帕,不再答話。
***
夜色甚濃。
李長陵沉著臉坐在清音的房間裏,小桃嚇得連茶水都不敢上,隻小聲問,“李大人這是怎麼了?他什麼時候舍得給小姐這種臉色?”
清音勉強笑著安慰,“是朝廷上的事,與我們無關,你先下去吧。”
待清音關了門,李長陵才驀然拍案而起,沉聲道,“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清音嚇得輕輕一顫,卻慢慢道,“那麼大人,又瞞了我們多少事呢?”
李長陵怒道,“你知道她在錦衣衛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好大的膽子,錦衣衛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萬一被發現了是什麼後果?”
清音冷笑著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是她什麼人?你可是當朝首輔的女婿,這樣的身份,難道指望我們相信你嗎?”
“吱”一聲窗戶被推開,陳小刀翻身而入,李長陵譏笑道,“還真是長本事了,連窗戶都會翻了。”他轉頭看著清音,“你給我出去。”
清音擔憂地看了陳小刀一眼,看到陳小刀對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她便慢慢地退了出去,來到小桃的房間,衝著她微笑道,“大人有些煩悶,想自己待一會兒。”
陳小刀關了窗,居高臨下地望著李長陵,譏諷道,“不知李大人有何指教?”
李長陵笑道,“我哪裏敢指教你。”他一步一步向她走過去,六年不見,他隻看得出她長高了不少,麵容與聲音都與當年沒有絲毫相同,若非太過熟悉她走路的習慣,隻怕她就算站在自己麵前,自己也決計不認得。
他終於走到了她麵前,她微微抬頭仰望著他,似乎仍是那年那個十二歲的少女一般,隻是他卻清楚地知曉許多事情早已不同。
他想關心她,話說出口卻變成了責問,“你怎麼混到錦衣衛裏頭的?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
她輕輕一笑,“我還怕危險嗎?”
李長陵神色複雜地看著她半晌,緩和了語氣,“你受苦了。”
“免了。”她從他高大的陰影裏出來,自顧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這些假仁假義的話李大人就不必多說了,你裝得累,我聽得也累。”
李長陵全身一僵,道,“你在恨我。”
她捏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滯,將茶杯放下,下意識地拿起腰間的酒囊猛地灌了幾口,笑,“我又不是菩薩,你這樣對我們家小姐,還不許我恨你嗎?”她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又喝了幾口酒。
從互換身份的那一刻起,她就永遠成為了小池,原本的小池也永遠成為了江若嫣。
李長陵沉著臉想將她手上的酒囊奪過來,卻叫她輕輕巧巧地躲閃開。他冷道,“你是從哪裏染了這些毛病?翻窗酗酒,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她輕輕一笑,身子晃到他麵前,“我不會得可多了去了——比方說,我就不會下廚熬湯,再命人給你送到衙門去。”
“夠了。”李長陵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直直盯著她。
陳小刀內心複雜,知道不應該再對他有任何期待,卻總是忍不住貪戀他目光中偶爾流露的那一點點溫暖。
李長陵靜靜地看了她良久,終於一下子將她拉進懷裏,有一種失而複得的感覺。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眼裏緩緩落下一滴淚。
她在他懷中縮了片刻,便義無反顧地將他推開,譏笑道,“怎麼?家裏的夫人不夠美嗎?”
他臉色一白,似是踉蹌了一步,“這件事是我的錯。但是……”
陳小刀冷冷打斷他,“我不是來聽李大人懺悔的。今日我來是想告訴大人,從你取消跟我家小姐的婚約那日開始,我跟大人便情分已盡。從今往後,我當我的錦衣衛校尉,你當你的首輔女婿,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他輕輕一笑,望著她,“你今日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
陳小刀道,“正是。”
他慢慢地轉了頭,沉默半晌,道,“程俊的案子,跟你可有關係?”
陳小刀微微一笑,“怎麼?李大人破不了案,便想套我的話嗎?”
李長陵神色複雜地望著她,“我的確背信棄義,但你應該相信——我永遠都不會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