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不疑(一)
雪花漫天,寒風凜冽,透著刺骨的冰冷。
一紅一白兩匹駿馬從遠處疾馳而來,在暴風雪中馳騁自如,長鬃飛揚。
隻是,這兩匹馬拉著的竟然是一輛……囚車?
囚車裏是一青年男子,閉眼靠坐著。
他頭發淩亂,滿身血跡。大雪紛飛的冬日,囚車四麵漏風,那人隻穿著一身極為單薄的囚衣,陷在半尺高的幹草裏,沒有一絲精氣神,看著隨時都有咽氣的可能。
而駕車的人裹在厚厚的灰色鬥篷裏,大半張臉藏在毛茸茸的衣領兜帽中,隻露出一雙杏眼,辨不出男女。
那人坐得端正,對議論紛紛的人群視而不見,專心驅趕著馬往城門口去。
有想要上前的,被那人冷冽的眼神淡淡掃過,不免心頭一跳,全然不敢直視,又默默退了回去。
眼看就要到城門口了,突然有人高聲喊:“囚車裏的便是林遠!”手裏的爛菜葉便扔了出去。
有一就有二,不過片刻,剛剛還瑟縮不已的圍觀者沸騰起來,爛菜葉、臭雞蛋、地上的泥巴……有什麼就扔什麼。
然而,被扔的兩人都沒有絲毫反應。
雖然兩人形容狼狽,但對百姓的舉動始終視而不見,隻兀自艱難前行。
忽然,駕車那人握著韁繩的手微微收緊,整個人淩空而起,動作敏捷地將從不同方向飛來的三支冷箭牢牢握在手中。
殺氣騰騰地環顧四周。
僅停頓片刻,那人再次出手,毫不遲疑地從人群中揪出兩個男子,隨手扔在囚車前。
就在周圍人都呆愣不已時,從遠處駛來一隊禁軍,一邊拚命往城門口趕,一邊高聲喊著:“全都住手,不得無禮,那是尋陽郡主殿下。”
郡……郡……郡主?
百姓們麵麵相覷,有聰明的急忙行禮,很快城門口就跪倒一片。
他們隻聽說今日打了敗仗的罪人要進城,哪裏想到押囚的是一位郡主。
隻是,這是哪個府上的郡主啊?
沒聽說京中哪位郡主隨手就能拎起兩個八尺的昂揚大漢啊。
百姓靜默下來,囚車邊上的兩人呻吟聲便格外明顯。原來看似隨意的一扔,二人竟是被摜到地上折了雙腿。
這會兒兩條腿形成了一種極為詭異的姿勢,讓人心驚肉跳。還跪在地上的百姓,兩腿忍不住發涼。
紀安寧心火難平,從車上跳了下來,對著兩人就揮起拳頭,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後,紀安寧吩咐道:“把這兩個刺客綁起來,正好一會兒送刑部。”
禁軍侍衛看著渾身臟兮兮的紀安寧,趕忙應好。
拉囚車的兩匹馬是十分罕見的良駒,也是紀、林二人在北地的坐騎,脾氣大得厲害,也完全不受大雪泥濘的影響。
其他馬匹不敢靠近,速度也及不上,禁軍才被遠遠落在後頭,緊趕慢趕,還是出了這樣的紕漏。
前來接應的刑部侍衛躲在城門口看熱鬧,這會兒見情況不太對,才疾步上前。
但負責押送的禁軍沒給他們機會,手腳麻利地將兩個刺客捆了起來。
半邊臉埋在泥濘雪地中的刺客對視一眼,他們這會兒腿疼,臉疼,心更疼。
他們確實是來殺人的,冷箭是瞄著林遠心口扔的,但凡紀安寧動作稍慢一下,林遠這會兒應該已經死透了。
但他們隻各自射了一箭,郡主手中的第三支箭是打哪來的?
紀安寧徑直越過眾人走向囚車,單薄瘦弱的青年目光空洞地注視著前方,神情莫測,似乎是在看跪了一地的百姓,又似乎誰也沒看。
紀安寧蹙眉,該暈過去的人醒這麼早做什麼,一天天的盡給她增加難度。
寒風襲來,林遠輕聲咳了兩下,還沉浸在屍山血海的慘痛記憶中,看到紀安寧朝他走來,瞬間回過神,脖頸處若有似無的酸痛讓他顧不上傷春悲秋。
已然放棄抵抗的林遠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痛快“暈”了過去。
紀安寧頓了頓,雖然林遠很識相,但她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說暈過去那就是暈過去,不能騙人。
她避開在場人的視線,右手微微使勁,在他頸部敲了一下。
林遠暈了。
紀安寧帶著“受到驚嚇昏過去”的林遠和刺客向城中馳去,全然不管跪了一地的百姓。
今年八月,北方邊境遭遇匈奴突襲。
明威將軍林遠率先鋒軍迎敵,表麵上因其輕敵冒進,使得五千輕騎兵陷入敵人包圍,最後幾乎全軍覆沒。
這十數年來最大的傷亡,致使整個北地軍心大亂。
危急時刻,幸虧北地統帥輔國大將軍紀彥力挽狂瀾,方才力保北地平安。
然此一戰,朝廷軍隊損失共計數萬,極為慘重。朝堂嘩然,皇上震怒。
於是,身負重傷的明威將軍剛從閻王手裏逃出來,就被皇上下令押往京城,著三司嚴審。
半年前,他還是被人交口稱道的少年英雄。時移世易,如今他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一場勝負論英雄,跪在這裏的人,似乎完全不記得,囚車裏的人曾數次率兵擊退匈奴。
朝廷尚未定他的罪,這些人憤怒得也太早了。
物傷其類,將來會不會有一日,這樣的情形也發生在紀家?
紀安寧的心情不是太好。
——
“大人,城門口出了意外,有人刺殺林遠,被尋陽郡主抓獲,正在往這兒來,馬上就要到了。”刑部侍衛驚慌失措地回稟。
李忠一愣。
誰?尋陽郡主,這是哪位?
一旁的下屬提醒道:“尋陽郡主紀安寧,紀彥的女兒。”
李忠眉頭擰起來。
林遠此戰敗得匪夷所思,雖然匈奴來勢洶洶,但林遠也是一位戰功卓越的悍將。
然此次麵對強敵,卻如同失智一般。因此有“心思通透”的朝臣懷疑他有通敵之嫌,皇上才會那般震怒。
刑部尚書李忠並不認為這是個多複雜的案子。
別說一個從四品的駐邊將軍,就是林遠他爹,那位憑著戰功封了爵位卻無任何實權的順昌伯,扔到京城裏都聽不見響。
林遠押至京城前,北地駐軍統帥紀彥接連上了四道折子為其求情,言明這場戰爭背後另有隱情,非林遠貪功冒進之過,更無可能是所謂通敵。
隻是嫌疑之人已經戰死,線索中斷,希望皇上能寬容些時間,讓他查明真相。
隨著紀彥的大勝,皇上對林遠吃了敗仗的憤怒早沒有當初那麼重了。收到紀彥的折子後,雖仍命人將林遠押回京城,卻下令不得繼續拷打林家人。
所以,林遠未必沒有活路。
隻是太多貴人想要林遠死了,他也沒有辦法。
聽說傷得不輕,一路上苟延殘喘的人,進了刑部大牢,他就不相信撬不開嘴,得不到想要的證供。
李忠做這個從二品的刑部尚書足足十三年了,太久了,實在讓人厭倦。
沒想到他以為的簡單之事,竟會突生波瀾。
紀安寧不隻是紀彥的女兒,她的母親文宣公主出身安樂王府,那可是比紀家還要大的依仗啊。
昔日的安樂王世子自幼就與皇上關係極好,後來一場刺殺,更是為了保護皇上而舍身成仁。
皇上登基之時,偌大的一個安樂王府,隻剩下一個外嫁的女兒。有心施恩的皇上破例加封其為文宣公主,她的女兒也水漲船高,被封為尋陽郡主。
這麼多年過去,皇上待文宣公主的情分依舊要比旁人厚重些。年節的賞賜,始終是宗親中的頭一份。
這才是讓李忠心有顧忌的地方,不過,也沒有太大問題,謹慎些就好。
尋陽郡主多年前就隨紀彥待在北地,始終沒有回來過。
現在又為何回來?
紀彥這麼重視林遠?
李忠嗤笑,紀彥親自上折子都未能改變皇上的追究之意,難道以為他的女兒能辦到?
笑話!
要知道皇上對任何人的恩寵,其實都是很有限的。
“郡主到了就請進來,林遠直接收監就行。”李忠心神已定,全然不在意。
等在刑部大門外的紀安寧坐在馬車裏,抱著點心匣子正吃得開心,點心是早一步進城的侍衛長紀申特意買回來的。
紀安寧滿足得搖頭晃腦,還是京城的點心好吃啊。
聽到通傳,紀安寧手疾眼快地將最後兩塊點心扔進嘴裏,拿帕子擦擦嘴,輕盈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紀安寧指了指囚車裏的林遠,對刑部侍衛道:“剛剛有人要行刺,為安全起見,我要帶他一起。”
“郡主,這……怕是於理不合……”
侍衛的話還沒說完,就看紀安寧隨意伸手一捏,看似很結實的囚車柵欄就碎成了幾節。
緊接著後邊衝出兩個親衛,將昏迷不醒的林遠放在擔架上,抬著就往刑部大堂走。
紀安寧緊隨其後。
躲過一劫的禁軍見人進了刑部,也一溜煙回去交差了。
獨留無人理會的刑部侍衛在風中淩亂,對著兩匹桀驁不馴的駿馬和一輛碎成渣渣的囚車。
刑部大堂上,林遠的擔架放在正中,後頭是兩個捆得嚴嚴實實血絲糊拉的刺客,在那裏疼得嗷嗷直叫。
紀安寧臟兮兮又臭烘烘的灰色鬥篷被隨手扔在一旁,她身著灰色騎馬裝,足蹬鹿皮小靴,英姿颯爽,端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小口飲茶。
剛才著急吃點心,略微有些噎得慌,這茶上得正正好。
吃飽喝足的紀安寧滿足地舒了口氣,跟刑部尚書李忠好聲好氣地商量起來。
“我來就兩件事,一是報案,有人要殺我,凶手給你抓住了。二來,我想辦個取保候審,大人也看見了,我未婚夫雖是重犯,但身體不好,受不得任何驚嚇,需要大夫時時刻刻盯著。”
李忠瞠目結舌。
未婚夫?這又是誰!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