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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媚仵媚
綰卿小姐

第6章

軍中死

立冬日,北風卷地,天氣驟然變冷,城牆上的旌旗迎風獵獵。

奉天府署後方的濯清園內戒備森嚴,典衛執刀而立,五步一人。

李誼從正門踏進,穿過遊廊,抵達園中邸殿。

阿毘公主跪至下首,輕紗覆麵,躬身拜下,“兒臣拜謝父皇。父皇之命,兒臣會盡快報與父汗知曉。”

“那是最好,有勞公主。”

殿中熏籠劈啪,聖人李適就著炭爐烤火,雙手亦是冰涼。

“陛下,舒王殿下到了。”

內侍監竇文場躬身道。

李適挺立,袍袖一揮,“快宣!”

他急迫地想見這個兒子。

李誼尚未解甲,入殿撩袍而跪,“兒臣拜見父皇。”

“快快免禮,”李適衝他招手,“誼兒來,這位便是回紇毗伽可汗之女阿毘公主,你們還不曾見過。”

公主起身盈盈而拜,聲如天籟,“見過舒王殿下。”

公主不似尋常胡女一般舉止粗蠻不通禮數,反而更像中原女子,柔順可人,李適對她十分滿意。

“一路委屈公主了,入城當日萬事匆忙,你們尚未有機會見麵。如今大軍安頓於奉天,公主居旌勝亭,誼兒你這些時日要對公主多加照拂,得閑多去探望,待回長安後,父皇再為你們主持婚儀。”

“謝父皇。”

公主恭順道。

李誼卻嗤笑一聲,“公主久居塞上,對中土的習慣有所不知。按我大唐習俗,即便有婚約再先,尚未完婚之時男女不宜相見,此時公主便以兒臣自稱,恐怕不妥。”

“誼兒!”李適打斷他,斥道,“公主是客,不得無禮!”

薄紗後的麵容波瀾不驚,僅牽出一絲淺淺笑意,“父皇和殿下既有要事相商,兒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準。”

李適命竇文場好生送人出去。

待公主行遠,李適方才鬆口氣,責備道,“公主遠道而來,你怎如此不知禮數,讓父皇的顏麵往何處擱?”

李誼不屑,“不知父皇是否又與那毗伽可汗達成什麼交易?”

李適不適地皺眉。

“昔皇祖尚為廣平王,收複兩京之時曾向登裏可汗借兵。王軍於新店之戰反敗為勝,條件竟是事成後回紇援軍可在兩京之內大肆劫掠三天。如今又不知,父皇向毗伽可汗許諾了什麼?”

“放肆!”李適斥道。

李誼卻毫不退讓,“父皇若想還保住皇家的顏麵,就不應重蹈皇祖複轍。”

李適拍案大怒,“反了你了!”

聽聞殿中驚動,王淑妃立時從屏風後麵轉出來,拉著李適順氣。

“陛下息怒,誼兒頑劣,一聞兵變即從襄城趕回救駕,言語不知深淺觸怒陛下,還請陛下念及他護駕有功,寬恕他這次。”

王淑妃手上還串著佛珠,似是方才從佛堂禮拜歸來,聽見殿中動靜趕來勸和。

李適雖仍氣慍,語氣倒已軟了不少,“我寬恕他的次數還少嗎?也就因他是你兒子,我才對他如此寬容。”

王淑妃登時叩首,“都是臣妾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

李適望著跪在地上的淑妃和一旁那恨鐵不成鋼的兒子,喟歎一聲,氣消大半,將人從地上扶起來。

他拂一拂衣袖,“罷了,方才朕已賜公主國姓,名月鹿。此事已塵埃落定,無轉圜的餘地,你和月鹿返京便成婚。”

李誼無話可說,仍是麵無表情地跪著。

李適轉向淑妃王氏,略思一瞬,“淑妃服侍朕日久了吧?”

“是,已十年有八。”

淑妃低頭惴惴。

“朕記得你這淑妃也當得有年頭了,是該晉一晉你的位份,”李適點點頭,“回長安之後朕便封你為後,誼兒成親也風光些。”

王淑妃震驚,跪不敢受。

“你鎮靜智識,於亂軍中將傳國玉璽係於懷中帶出長安,乃是大功一件。且你身為秘書監王遇之女,禦史中丞王疏文之妹,淡泊不爭,溫婉賢德,皇後之位你擔得起。”

王淑妃頭埋得更低,“臣妾……卑賤之軀,臣妾母子何德何能受陛下垂憐,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遙想當年舊事,李適深歎口氣,“我意已決,你退下吧。我與舒王還有軍務相商。”

王淑妃看了一眼兒子,自知聖心難轉,便道,“謝陛下隆恩,臣妾告退。”

淑妃走後,李適獨自在倚上坐了許久。

奉天不比長安,這方樸素無光的邸殿顯得狹小又逼仄。

他起身向李誼步近幾步,“向回紇借兵事從權宜,你所憂朕並非沒有考慮。前方戰事吃緊,我唐軍主力尚在河北,四鎮兵士在奉天周圍虎視眈眈,惟李抱真一人鎮守洺州潞州一線,戰線之長如細木力薄,不堪一擊。為今之計,如不向回紇借兵,恐怕奉天城亦危在旦夕。”

李誼回長安前也在前線領兵,局勢何等嚴峻他其實十分清楚。

他接著道,“況且如今公主尚在城中,毗伽可汗致力與我大唐交好,念及愛女必肯來援,朕許他們絹馬便是。”

李誼無可辯駁,沉默不語。

“朕聽聞軍中有人中蠱毒發而死?”他終於問道。

李誼向他詳述了首尾,確有人被殺,但並非如傳言所述,“兒臣認為,事在人為。”

“哦?何人如此大膽?”

“暫未可知。”

李適又踱了兩圈,“近幾日相國李泌亦向朕提及此事。事發七日,已有四人斃命,死者從神策軍擴大到金吾衛。此事幹係重大,需盡快緝拿凶手,否則讓人借機煽動軍隊嘩變,後果不堪設想。”

“是。”

事到如今,李誼已無意較勁。

他深知國事輕重,留此人活動於軍中著實太過危險。

“從今日起,城守營就交給太子,他在後方安逸夠了,也該出來替朕分分憂。朕把北校場給你,那裏都是禁軍,由你差役,務必給我抓住此人。”

李誼屈膝領命,“兒臣遵旨。”

李適握住他肩膀,語重心長,“你和太子是朕最信任的兩個兒子,我大唐的命數,就悉數擔於你們肩上了。”

*

北校場,人馬攢動。

十萬禁軍擁擠在奉天城北一塊狹窄的空地上,各軍將領還在為了分割營地的事鬧得不可開交。

直到聖旨下達,李誼策馬前來,北校場才有了幾分軍營的樣子。

武飲冰撩起褲腿蜷在胡床上,任由醫士查看自己的傷情。

醫士驗看了傷口,又替她診了脈,同身旁的小藥童交代幾句便轉身去忙,藥童從庫裏取來酒、傷藥和繃帶,放在她身旁的案上。

她舉目一視,是那日在軍帳內替她包紮傷口的少年。

“咦?怎的在此又遇見你?”

在這舉目無親之地偶遇故人,她喜出望外。

“這位娘……”少年也頗感意外,險些呼露了餡兒,忙改口道,“公子是殿下的貴人,再次得幸,應是小人的福氣才是。”

武飲冰撓撓耳朵聽得別扭,“別這麼說,在下原隻是有幸被舒王搭救……你我本是一樣的,稱在下小五便好。”

少年緊繃的肩膀方才鬆懈,淺淺拜道,“小五兄,別來無恙。”

“唉,談何無恙啊,”她愁苦地指指自己的左腿,“疼好幾日了,現下都走不動路。”

“這幾日不曾遵醫囑靜養吧。”

少年卷起袖管,拔下竹筒塞子,“傷口都裂開了,不疼才是怪事。”

武飲冰呲牙笑,“這幾日忙跟著神策軍趕路,哪兒有機會靜養。”

還有那次勘驗,她忍痛在硬地上跪了一天,再嚴實的傷口也得豁了。

但她並不能向他透露這些。

一筒烈酒當傷口潑下,疼得武飲冰直發抖。

“疼就是了。”

少年明明跟她一般青稚,責起人來倒顯老成,“你跟他們這些男人何比?體質不同,傷口不似他們經得住折騰,更應好生休息。”

武飲冰當下一身士卒衫袴,酒水的刺激消退,終於緩過勁。

她望著皮肉翻卷的刀口,心有餘悸,顧盼周圍悄聲問,“我是女子的事,除了你,還有誰知曉?”

“放心吧,殿下跟我和師父都交代過了,不會聲張的。”

少年一邊給她清理傷口包紮,一邊寬慰道。

他手腳麻利,兩下便敷好傷口。

武飲冰望著包紮細致的繃帶,忽然叫住他,“你叫什麼名字?”

想想有些唐突又補了句,“我下次來方便尋你。”

少年本已抱著藥匣轉身離開,聽見她的聲音,腳步一滯,回首笑容依舊清雋,“某叫懷民,懷世安民的,懷民。”

離開醫帳,外頭便是夥頭軍的後廚。

為了醫帳用火便宜,故而軍中多將醫帳和夥房相鄰而建。

七八個傷兵正圍坐在夥房外麵胡侃,武飲冰端著藥碗,一瘸一拐地走到旁邊,伸直傷腿慢慢坐下。

呸,這藥忒苦。

有人正與對方爭駁。

“皇城十萬禁軍據守這小小奉天,焉守不住?”

一人譏諷道,“就左右驍武衛那熊樣,哪能成事。舒王歸前軍中就是爛泥塘,上頭肥得流油,底下欺下媚上,遇見叛軍怕是屁滾尿流。”

又有人附和,“就是,老子這一身傷就是拜那一雙草包所賜,都是拿咱腦袋給他們墊腳。”

有人憂心忡忡,“如今河北藩亂未平,涇州人又打來,外頭亡兵和流民的屍身都堆成山了,現下又有大批流民隨著長安禁衛湧進來,這奉天城恐也不是鐵桶一隻。”

“……”

“那城裏會出去收斂那些屍首嗎?”

說話那人忍不住嘲諷,似未留意這縷清淩宛如少年的嗓音,“當然不,現在城外皆是叛軍,不要命了?”

“是啊,哪個傻貨敢出去?不剁他個十七八塊喂狗才怪!”

眾人哄笑,循聲才發現剛剛那個聲音來自一副完全陌生的麵孔。

有人端詳半天,認出來,“你是不是那個,前幾日被舒王殿下救下的……”

又有人反應過來,一拍腦門,“是了,那日我見殿下抱著個人進了帥帳,原來是個漂亮的小胡郎!”

她立時也蒙了一遭。

她那日給腿傷疼暈過去,原來是這麼被人弄進軍帳的……

“我賭你們還不信,不然殿下怎得多年不娶親。快,拿錢來!”瘦猴一樣的小兵說著就往旁邊人的懷裏摸,被人格開。

又有人嬉皮笑臉,輕浮地哂笑,“龍陽怎了,北齊蘭陵王也龍陽,亦不妨礙人家驍勇善戰哈哈……”

“小聲點,當心七殿下把你們皮撕了!”短髯一臉嫌棄道。

“耍鬧而已,怕個卵。”

不似軍官們有閑有錢,還能去平康坊這種地方找花娘消遣,軍營裏放眼望去都是爺們,普通兵卒無處抒泄,又不得離開軍營,閑來無聊時總愛編排些男人間的有色閑話。

當下幾個殘兵拉拉扯扯詭笑連連,倒是十分應景。

他們話頭扯得極遠,完全把當事者忘到九霄雲外。

武飲冰急得揮汗,既想解釋,又害怕暴露自己女子的身份,弄得十分尷尬。

“我隻是……因為阿爹和妹妹慘死叛軍刀下,若非殿下及時出現,我也……”

武飲冰嘴角一癟,眾人立刻收了聲。

幾人互視一眼,短髯目中露出一點憐憫,“敢問小兄弟名諱?”

她低頭,“小五。”

“哪裏人?”

“長安。”

“出生就在長安嗎?”

她想了想,“也許吧。”

絡腮胡好像明白幾分,“家裏做甚營生?”

她沒細說,“一點小生意。”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打探前因後果,倒也知曉了大概,“原來如此,怪不得你要問流民的屍身安置在哪裏。”

她抿嘴低頭,默默不言。

驀然有人起了話頭,“說起死人,昨日又有人被殺,此番輪到金吾衛,不知下次又輪到誰。”

“還是那個巫師搗的鬼嗎?”

“這世上哪有鬼,說不定凶手就在你我之中。”

眾人聞言一駭。

這時校場上馬蹄如疾風而至,馬上的軍士在一眾人頭裏叫住她,“小五兄弟,殿下有請。”

“請”字既出,眾人麵麵相覷,不明內情,轉頭又開始竊竊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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