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羅刹
三聲梆子響過,幾人一身窄袖短打,在空無一人的街曲裏行走。
穿過坊北門東西兩側的店鋪,在東北角前立定。
跟隨的還有兩名多年的仆役,武毅撥開覆在洞口的蓬草,“小五,薑竹,你們先過。”
武飲冰咽了咽唾沫,轉臉望見夜色裏薑竹黑亮的眼珠,兩人心照不宣。
出了坊便是方才從平康坊回來經過的街口。
暮鐘聲聲入耳,薦福寺高塔上的供燈隨之躍動。
他們一路向南,果然遭遇街使。
武毅掏出坊正批聽的文書,解釋小女身體不適,急需至新昌坊請醫人看過。
武飲冰適時現出心痛虛弱的神態。
街使驗看了文書,並無不妥,囑咐兩句近日城中不大太平,讓他們早去早回。
武毅叉手一拜,喏喏應了。
夜色濃重的街道幽如鬼魅,再往東,便是延興門,跟關外的方向全然相悖,武毅不欲解釋,武飲冰一時不得要領,也隻得跟上靜觀其變。
新昌坊一帶多有高門大戶臨街開啟的便門,武毅帶他們蹲在一戶鄰近城門的石獅子後麵躲避,露出半個腦袋,觀察那些巡邏的城門郎。
這是一間空置的民宅,他在門內挖了地洞,隻要避開視線伺機潛入,他們便可大步出城去。
空氣裏縹緲著細微焦灼的味道。
木門被撳開一條縫隙,倏而門內一縷夜風掠過,頭頂的燈籠在風中猛曳幾下,氣味愈發刺鼻,接著鏘鏘的敲鑼聲驚醒了坊內的武侯鋪。
“失火了!失火了!”
對麵民房燃起大火,他們瞠目片刻,不及反應,附近的幾坊又爆出更猛烈的火光,迅速與周邊接壤的屋舍連片,霎時熱浪四溢,她亦感到麵孔隱隱灼痛,忙跟著從大火中逃出的人,疏散到坊內的街衢。
打更人的鳴鑼聲響徹半個長安,幾十個武侯披著火浣布手持麻搭和濺筒上前撲火,顯然他們也沒料到火勢如此迅猛,準備不全。
鐵甲兵卒從官署內魚貫而出,可他們似乎無意救火,而是直搗城門。
武飲冰被濃煙嗆得喉如刀割,拉住武毅的衣擺,“阿爹,這是怎麼回事?”
武毅亦未料到如今場麵,熊熊火光在他眼瞳中燃躍,“他們的動作太快了……”
武飲冰聽出關竅,“誰們?”
“別問那麼多了,快走!”
武毅拉著她回去往地道口塞,兩名仆役斷後,豈料身旁的二層小樓已被大火掏空,樓身傾斜,主梁漸漸支撐不住,最後“轟”的一聲——
碎瓦、殘磚、燃燒的簷木撲簌簌落下,他們分散躲避,灰塵漫天,再睜眼,入口已被燃燒的部分樓體掩埋。
一名仆役從殘磚裏頭爬出來,另一名也摸過來,手裏還拎著呆如木雞的薑竹。
“東家,如何是好?”一人問道。
此時,延興門已被斬斷,兩軍鐵甲在城門下正兵戈相向,鐵蹄衝撞,一時殺聲震天。
衝天的火光映出叛軍高舉的“姚”字大旗,這是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的軍隊,他們舉旗兵變了!
武毅已記不清這是長安第幾次陷落,叛軍來勢洶湧,勢不可擋,恐怕當今聖人也得棄城一避,當即吩咐兩位從人另尋出路:“走南邊啟夏門,跟著逃亡的百姓一起出城。”
叛軍鐵馬奔馳在長安街巷,婦孺哭號,所過之處,劫掠一空,滿目狼藉。
他們從出城的百姓口中得知聖人果然也已棄城而逃。
幾人混在其中,沒有馬,隻能隨大流往官道的方向奔。
武毅緊緊攥著女兒手腕加快腳步,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周遭的不尋常。
耳邊一束疾風,武毅聞風後揚,一支弩箭堪堪擦過襆頭,斬落幾絲花發。
他已不似年輕時身手那般靈活,被箭頭擦破了額角。
有人背心中箭,向前撲倒,攜行者登時大叫著逃開,人群四散分離。
皓月空懸,將他們照得明朗,黑衣人的目標赫然矗立。
武毅的額角淌下一彎血跡,武飲冰呆立原地,被武毅強行拉走,“跑!”
一切發生得太快。
這哪裏是走商,分明就是逃命!她從沒想過阿爹竟有這番武力,畢竟在她十幾年的記憶裏,他從未顯露過。
阿爹究竟是誰?他們又何故被追殺?
薑竹不是武人,率先體力不支被衣裙絆倒。
武毅和仆役不得不停下與黑衣人交手。
“沒事吧?”武飲冰將她拉起來護到身後。
武毅抽刀左格右擋,從懷中摸出一個物什,拋過來。
“這是你生父留下的東西。”
他大聲呼喝一名仆役的名字,“帶她往官道去,那裏有聖人鑾駕和南衙十六衛,能保護你們!”
言語間武毅砍倒幾人,那名仆役後退幾步靠過來。
生父?那眼前的人是……她訥道,“阿爹……”
仆役催促,“少東家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武飲冰捧著木匣,張口難言,幾番天人交戰終是下定決心轉身全力疾奔,薑竹和仆役也緊緊跟上。
他們鑽入一片樹林,林地踽踽難行,但對方有弩,樹木多少有些遮蔽。
血腥混合著刀鋒刺穿肉身的悶響隨風而至,她不敢回頭,麵上絲絲生涼,已然是淚流滿麵。
“他們追上來了!”仆役喝道,“我擋住他們,你們先走。”
留下必死,她不忍,“那你呢?”
“不必管我!”
薑竹拉她,她束手無法,隻得胡亂抹掉眼淚再次離開。
她不能辜負他們爭取來的一線生機。
兩人跌跌撞撞奔到一片墳丘,墳前墓碑林立,塚中埋的盡是勳貴。
她認出了這裏,“是白鹿原……”官道近在咫尺,心底徒然生出一絲雀躍。
“在那邊!快!”
黑衣人行動迅捷,腳程極快。
這時兩人皆已氣喘籲籲,尤其是薑竹,臉憋得漲紅,跌坐在樹根。
“娘子,你……快走吧,我……我跑不動了。”
“不行!”武飲冰咬牙環顧,倏想到什麼,拽起她道,“躲起來。”
兩人遂靠著一處墳塚蹲下,躲進墓碑割下的一方陰影裏。
黑衣人領命分散,在墳塚間搜索,如同圍獵。
薑竹雙手合十不住地念叨,祈求佛祖保佑。
“在這裏!”
黑衣人聞聲圍攏,她們已是案上魚肉。
薑竹駭懼萬分,仰頭大聲哭泣,武飲冰則緊緊抱住她,雙目緊緊盯著眼前的人,“你們是誰?”
清輝下,刀光閃過,薑竹霍然挺身擋在她身前。
“薑竹!”
冰冷的鐵刃從她的身體抽出,帶出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看來他們並不想讓她死的明白,她幾乎咬碎了牙,凶狠地盯著行凶者。
“勿急,下一個就是你。”
那人踢開薑竹的屍體,白刃當頭而來——
她發力側撲,鋼刃在她小腿豁開一道口子。
她忍痛爬起,自知再躲不過第二刀,吾命休矣……
正當認命之際,斷刀撞上墓碑發出鏗鏘,躺在眼前。
黑衣人接連如麻袋栽倒,露出背後那個煞如閻羅般的麵孔……
*
荒野無盡,她拚命奔逃,霎時間刀光亮如閃電劈開夜幕,小腿處傳來銳痛,血如泉湧,武飲冰在抓索中驟然驚坐。
她喘勻氣息,眼前現出一張青稚未脫的臉。
“娘子醒了。”
少年微笑,方停下手中的動作,“小的奉命給娘子敷紮傷口,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方才半昏半沉,竟做了夢。
她環顧四周,疑惕道,“這裏是……”
“這裏是神策軍的大帳。”
少年收拾好醫箱,長身拱手,“娘子這兩日減少走動,傷口勿要沾水,每日藥飲小的都會按時辰送來,娘子好生休息。”
說完便退出了軍帳。
周圍是灰白的羊皮氈子,她躺在狐裘鋪就的木塌上,鼻端繞著一絲鬆木的香氣,忽想起阿爹交給她的東西,往懷裏一摸,悄鬆口氣。
還好,木匣還在。
她握緊那隻木匣,手指漸漸攥得發白。
一日之內,天翻地覆,她的親人皆成刀下亡魂。
仆役大哥,阿爹,還有薑竹,她跟著自己一天福都沒享過就……
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們,鼻頭酸澀,眼淚漫上眼眶,如滾豆砸落。
可是更多的疑惑湧上心頭。
那群黑衣人是誰?會是晨時那些刺客嗎?不大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她是阿爹的女兒。
那究竟是誰要殺他們?還有,阿爹既說這是她親生父親留下的東西,那就說明,阿爹,是養父?
思緒繁雜如亂麻,她勉力令自己快刀斬斷。
她分明肖似胡人,而阿爹是漢人無疑,她也曾有過如此懷疑。
隻是家中的老嬤嬤曾告訴她阿爹有個相好的胡姬,自己是被他從外麵抱回來的,她才未深究。
而現下,懷疑應驗了,她確是養女。
她拾起木匣,抽出裏麵的錦囊,錦囊裏是一隻銀簪,樣式樸素,隻是這隻簪似乎經年曆久,簪身斑駁鏽蝕,隱約可見上頭刻了一個“飲”字。
她握著簪,既然生父囑托阿爹將此物轉交給她,那他們必是認識的。
況且養女並非任性可為,兩人之間必然有什麼緣由或者交情。
她盡力回憶京中與阿爹交集之人,可其中並未有交情甚篤的胡人。
這隻簪子既刻了她的名字,也許是生父留給她的念想,亦或是,遺棄她的補償。
不論作何解釋,從今以後,她便是孤身一人。
她拭掉眼淚,眼下處境尚不明朗,還不是傷懷的時候,她要搞清這一切,為替她死去的人討個公道。
屏風外麵似有人掀簾而入,是兩名披甲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