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仙門強攻

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座鹹陰城。它烏煙又瘴氣，它亂七又八糟。

因五百年前淨天柱出世，西頭八百丈外的鹹陰山愣是被震塌了，還陷下去百丈深。那裏難進難出，仙門管不了它，妖界懶得管它，人類不敢管它。於是乎，鹹陰成了個三不管的地界兒，也成了彙聚各路牛鬼蛇神的好去處，甚至得了個外號——陰都，丹素住在那兒，簡直再適合不過了。

“淨渠仙君，你慢一點兒！”

“不不不！”

“再慢，慢啊！受不了啦……”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麵人兒跑。

淨渠依然穿著那身灰藍色短打衣衫，邁著大步朝西方狂奔而去。小男嬰在他背後的竹簍子裏顛得四仰八叉、腦袋狂擺、眼珠兒亂翻，就差沒口吐白沫了。

終於，淨渠在一處山崖邊兒止了步，慢悠悠地扭過頭來，“很難受？”

葉瀾止隔了好大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愣愣地把腦袋弄正，眨巴眨巴眼兒，“三個我？”她揉揉眼睛，拋去幻覺，深感老天不公。不是說感覺同步嗎？她都被折騰成破布娃娃了，淨渠還是一副清淡悠閑的模樣。

“日落之前必須趕到，撐住。”

“你不是神仙嗎？還會遁地術、結界什麼的，飛著去不成麼？幹什麼非得跑啊……”葉瀾止忍不住吐槽，又摸了摸大腿根兒，想把腿往上抽一抽。怎奈她身子太小太胖，在竹簍子裏難以挪動。

淨渠神色微動，將背簍放下，又把瀾止抱了出來。葉瀾止終於得了舒展的機會，躺在地上大喘氣兒。淨渠把她撈過來，掀開黑布，查看她。竹子做的簍子，切口比較利，雖然他已經打磨得十分平滑，可經了方才一番顛簸，還是把她的腿磨得紅腫開裂。

葉瀾止被他盯得心裏發毛，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自從穿進他的身體以後，通體光溜溜、涼冰冰的，讓她很是不適應了一陣子。可是，這是他的身體，就算是被看光光，那也是他吃虧，而且狼族本體就是光溜溜地爬行，變成男嬰，不過就是爬的時候沒帶毛罷了。所以，她光得很自在、裸得很坦然。

然而現在……

被他上上下下這麼打量，咋有一種被獅子盯上的緊迫感？

葉瀾止咽了口唾沫，強作鎮定地威脅道：“你……你……你想……”

淨渠指尖輕拈靈訣，覆在她身上上，不消片刻，裂口合攏、紅腫盡消。葉瀾止感覺通體溫熱舒坦，連顛出來的嘔吐感都消散了。她一怔，不知該說啥，“謝”麼？他不過是在保護他自個兒的身體，她說“謝”，會不會忒多事？

在她糾結的當口，淨渠已撕下衣角、尋了軟草墊進竹簍，又往裏麵丟了個靈訣。瀾止被重新放進去時，狹小的背簍已經比她爹那張虎皮躺椅還舒服了。

葉瀾止禁不住讚歎道：“你在修仙之前，是做手藝活的吧？太厲害了……”

淨渠麵不改色，眉梢卻動了動。

他背起小背簍，走到崖邊，準備跳過這段十米寬的斷崖。他向下輕輕一瞄，這並非尋常的斷崖，以他現在的力量，一旦墜落下去，根本無法與下麵的東西抗衡，甚至會……被噬咬成渣。但，這是距離鹹陰最近的路了，縱然危險，他也必須試一試。

淨渠扭頭瞥了瞥身後手舞足蹈、大呼“舒服”的小男嬰，唉，真是比他那會兒活潑太多了。

“抓穩。”

“唉？”葉瀾止望著前頭的懸崖，嘴角一抽，“咱就不能飛嗎？”

“飛”字剛落，一支飛箭“唰”地從天而降，掠過竹簍邊兒，直插入崖石。葉瀾止隻覺魂魄一縮，像是有無數鋼釘紮入一般，痛得無以複加。忽然，一塊破布蓋住她的腦門兒，將她與天上金光燦燦的仙門法陣隔離開來。

“妖女，你逃不掉的！速速束手就擒，將嬰孩放下！”

“又是凝華真人！”葉瀾止大驚，“她不是說不追了嗎？”

凝華真人說了要查狼毫與妖界王族關係，不再追她，她聽得清清楚楚！

淨渠沒言語，微眯了杏仁眸，細細查看天上的法陣。凝華真人為陣眼，六名弟子分列其餘陣位，共組法陣。時隔五百年，淨心門的法陣已經有了許多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恰好就是他。

淨渠將魂魄仙力凝於一指，引出軀體中的妖力混入，瞄準陣眼，衝擊而上。凝華真人未料到這小狼妖竟能一眼識破陣眼方位，還集中妖力來攻。她一時不慎，被重重一擊，致使陣法大震。

“師父，您如何？”弟子寒枝忙問道。

“無妨，”凝華真人立刻加強陣法力量，“戌門，攻！坤門，轟！”

戌門弟子與坤門弟子得令，飛箭與金火齊飛，在淨渠周身形成一道金色的火牢。

淨渠身形一頓，腳步踉蹌了一下。淨心門的法陣，竟是比他料想得進步更多，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淨渠仙君，你怎麼了？”葉瀾止明顯感覺到他變得十分虛弱，臉色更加蒼白了。

“你記住。”

“啊？”

“仙門從不會放過妖族，”淨渠道，“‘不必追了’這種話，都是用了衍聲術，故意丟進你們耳朵裏，專門騙你們這種傻妖的。所以，以後莫要犯傻。”

“……”

這是認識以來，淨渠仙君說的最長的一段話，解釋了凝華真人去而複返的緣故，普及了“衍聲術”小常識，順便罵她“傻叉”。葉瀾止表示心塞塞，因竹簍產生的一丟丟好感，“轟”地炸沒了。

淨渠屏息凝神，在下一輪陣法攻擊之前，猛地徒手拔下著火的飛箭，擲向懸崖對麵。飛箭一根連接一根，形成了一條脆弱的火橋。淨渠踏著火橋，急速向前奔跑，眼見著就要抵達對麵。就在此時，仙門法陣轉移攻向，將火橋轟斷。

淨渠雙眸微懍，緊緊盯住對麵的懸崖的一樹斜枝。他踩中最後一支飛箭，騰空躍起，在即將落下懸崖的一瞬，變幻出一根繩索，係住斜枝，緊接著用力攀登而上。身子終於落在了對麵的地上，危機卻並未就此停歇。

他的徒子徒孫們別的沒有，就是捉妖的那股子勁頭格外足，全都是不殺掉妖族絕不罷休的。更何況，凝華要的不止是妖女，更有竹簍裏的嬰孩。

葉瀾止捂住心口，感覺心臟劇痛，這不是法陣對她造成的影響，也不是她膽兒忒小被嚇的，而是……

是淨渠仙君在痛，撕心裂肺的痛。

“喂，你還撐得住嗎？”

“自然撐得……”

淨渠剛走出兩步，身子一晃，向前栽倒下去。

“喂！”關鍵時刻，不帶這麼玩兒的啊……

要不……她先自個兒逃？淨渠仙君被徒孫抓回去，好好解釋，總會沒事兒的……吧？

葉瀾止揮動小肥手，抖了半晌也沒能從竹簍子裏爬出去。突然，她身子一熱，像是有一雙手在拚命拽她的頭發，“嘶啦”一下把她給拽出來，又“哐當”塞進另一個容器裏。

身體重新變得修長，四肢重新舒展，連腮幫子都比之前圓潤了。她睜開杏仁眼兒，輕輕一眨，嘿，眼界都開闊了！笑意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將這張本就生得十分嬌俏的包子臉點綴得靈動起來。

回來了！她終於換回來了！

“跑。”

奶聲奶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葉瀾止向後一瞧，便見小男嬰擺了一張冷漠臉，向她發號施令。

葉瀾止還沒來得及同他爭辯，隻覺天上金光法陣的威懾力幾乎要把她壓碎。她趕緊爬起身來，太久沒掌握“龐大”的身軀，她腳步不穩，差點兒向後倒下去。

餘光向下一瞄，她頓時脊背發涼。之前沒注意到，這懸崖下頭竟是傳說中的“冰窟”！崖底，深藍色的冰川緩緩蠕動，滲出刺骨寒氣。她曾經聽哥哥提到過，掉進冰窟的物什，都會被凍結成冰，然後碎成渣渣。誰也不曉得“冰窟”是怎麼來的，又地處何處，卻不料竟在此時被她撞見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黴總要加三級。

“跑！”

葉瀾止一咬牙，撒開腿，向西狂奔。

仙門法陣緊追不舍，一會兒落飛箭，一會兒落火球，試圖將她困住。

葉瀾止又是跑又是躲，漸漸體力不支。想運起法力飛起，又因妖力幾乎被散盡，壓根兒飛不起來。汗水從額間滲出，落在眼角，攪渾了視線。她恍惚記得小時候，總是這樣追著哥哥姐姐。

他們體力特別好，法力又高強，總是飛得又高又快。而她，即便是學會了走和跑，卻也隻能被他們遠遠地甩在後麵，永遠也追不上。她就是天生的廢物，是連自己的尾巴也保不住的、最沒用的妖……

她賭著一口氣，偷跑去淨天石柱，想竊取護陣晶石來提升法力，回去以後就能趕上哥哥姐姐了。可到頭來，卻混得一個“被仙門追殺，力竭而死”的結果。她果然，永遠都那麼沒用……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

“葉瀾止，”淨渠道，“你若想死，便停下。”

瀾止轉過頭去，忽地撞上他幽深如井的眼眸，心頭一悸。都是這貨散了她的妖力，才令她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居然還這樣教訓她，簡直……簡直……

天上法陣中，凝華真人收納六方陣力，彙聚成掌心金色弓箭，直將箭頭對準葉瀾止的後背。

“師父，”弟子猶疑地道，“嬰孩尚在妖女背上，恐怕會傷及嬰孩。”

凝華真人毫不猶豫，飛箭瞬時離弦，射斷背簍的繩索。

小背簍，連同裏麵的男嬰飛落出去。

“喂！”

葉瀾止大驚失色，連忙甩出尾巴。

灰溜溜、毛絨絨的一條狼尾從她腰後伸出，卷住男嬰，收了回來。

淨渠任由她卷著，涼涼地道：“你可以……不死。”

是嗬，她還有力氣化出原形，有力氣傷春悲秋，難道連這點子逃命的力氣都省不出來？如果真死在這兒，就永遠趕不上哥哥姐姐了。

葉瀾止一咬牙，身體蜷縮而下。一道灰色的光從她的眉心鑽出，又迅速席卷全身，待光芒消盡，俏麗的包子臉變成一顆胖狼頭，白皙的皮膚裏鑽出無數狼毫，姑娘的形體消失了，剩下一隻灰色小狼。

“嗷嗚……”

瀾止仰天長嘯，賣力狂奔。化出原形之後，身體中殘餘的妖力被勾起，化入狼爪之中，令她奔跑的速度快極。

黃土遍布的曠野上，一匹小狼似一道灰色閃電，穿行不止。狼尾卷著一個嬰孩，從始至終沒有鬆開。後麵的金光法陣起先緊隨其上，最後卻力有不逮，落於後頭。

“還有一箭之地。”淨渠道。

葉瀾止跑得太累，拚命喘氣，“後……後麵……什麼情況？”

淨渠瞄了一眼法陣上的凝華真人，道：“十聲之內，他們會做最後一擊。”

“那怎……麼辦？”

“再快些。”

“啊？”變身瞬間爆發的妖力已耗盡，葉瀾止頭暈眼花，“我……跑……跑不動了……”

“加速。”

“不行了……”

她的身體素質，在狼妖裏算是最低等的，失去一條狼尾之後，更是糟糕透頂。現在是她的極限了，連繼續跑下去都很難，更何況是加速！一想到自己的體質，好容易激起的鬥誌又泄了一大半。

“我說你行，你就行。”

“你……”這囂張貨！

“我信你。”

“……”

簡單的三個字，撞得葉瀾止心頭一蕩。昂首呼嘯，狼眸充血泛起赤紅之色，視線渾濁不清，她隻能在淨渠的指揮下不要命地跑。

凝華真人沒料到這妖女有如此本事，竟逃得出法陣的攻擊範圍。她略一思忖，舉弓而起，脫離法陣，甩開陣中弟子，獨自飛上前來。

“師父！”寒枝緊隨著提醒道，“前方即是鹹陰！”

仙門有規矩，鹹陰乃醃臢之地，凡仙門弟子不經掌門允許不得入，否則視為叛門。饒是凝華等人是為追殺妖女而來，不經掌門允許，也不可入城。凝華真人心中了然，須得在妖女進入鹹陰之前……滅之！

凝華默念靈訣，化出金色仙箭一支，架上弓去，再度瞄準葉瀾止。隻是這一回，她瞄準的不是背簍，而是——小狼的後腦。

“十，”淨渠仙君瞥了一眼那金色箭頭，漠然念道，“九……”

“可惡！”透過模糊的紅幕，葉瀾止隱約看到了鹹陰入口的那道大地裂痕，可是看到的那麼近，跑起來卻好像永遠也無法抵達。她的後腦一陣發麻，這回，無需淨渠提醒，她也能感覺到金箭釋放出的仙門法力。那麼強大，那麼要命……

“八，七……”淨渠道，“不要怕，衝刺。”

近了，近了，可到底要如何才能真正抵達？

凝華將通身法力灌注箭尖，雙指一撥，弓弦“錚”地一響，金箭倏而射出，直擊小狼後腦。

“四！”淨渠掌心合十，引出嬰孩眉心一縷金光，為小狼樹起一道屏障。

金箭被屏障擋住，卻仍不肯罷休，竟將屏障刺裂。

“三，二……”

快了，就要到裂痕邊緣了！

屏障崩碎，金箭破障而出！

“一！”

葉瀾止後腦鈍痛，金箭刺破她的皮毛和頭骨，即將貫穿狼頭。

“跳！”淨渠以仙力拉住箭尾，“快跳！”

葉瀾止用盡全力，縱身一躍，躍入大地裂痕。

轟！

整片大地劇烈顫動，似怒吼的狂獅，昭示它的怒火。滾滾黑氣從裂痕之中洶湧噴出，卷出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將金箭吃幹抹淨。可它並無飽腹回去的跡象，反倒翻滾著，向東奔襲，張開血盆大口，吞掉半空的金色法陣。

凝華真人深知不妙，下令：“瞬移術，撤！”

弟子們尚未來得及拈動法術，便被滾滾黑氣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