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幽禁東宮時,我陪他度過了最艱難的十年。
可他登基後他卻嫌我出身低賤,任由我被後妃淩辱。
後來他大封六宮,問我要什麼份位。
我跪拜在地:
「還請陛下,賜我和宸王完婚。」
他的手心被指甲掐出了血,滴落在地。
其實他早就該明白,我從不想做後妃。
陪他十年,不過是為了完成宸王的遺願。
1
長樂宮中,一片寂靜。
隻有扇耳光的聲音在殿內回響。
「一百八十九、一百九十」宮婢數著我挨的巴掌。
楊嫣卻在一旁抱著手爐,吃著宮女剛剝開的橘子。
「再響些,本宮聽不清。」
隨著巴掌力度的加大,臉上傳來的感覺已不再是疼痛,而是麻木。
「二百九十九、三百。稟貴妃,扇完了。」負責計數的小宮女稽首向貴妃彙報。
楊嫣緩緩走下台階,用手捏住我的臉頰:
「當初,你便是憑著這張臉,勾引到了宸王吧。如今,又想來勾引陛下?然後與本宮爭寵麼?」
「奴婢,並無勾引陛下之心。」我竭力從腫脹的嘴中吐出這句話。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屑,「來人,將匕首取來。」
宮女將一把鋒利的匕首呈給了楊嫣。
她拿起匕首便在我腫脹的臉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叉。
臉上被巴掌打得麻勁還沒過,又傳來一陣劇痛。
我本能地想用手去捂住臉,可雙手卻被兩個宮女緊緊地按在了身後,動彈不得。
血液滴落在地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原是楊家的粗使婢女,隻因陛下被奸臣陷害,幽禁東宮。
楊家便用我替了本應嫁給太子的楊嫣送了過來,陪殿下度過了最艱難的十年。
如今,卻隻換來一個日日被貴妃辱打的司侍的命運。
「哼,就算你想勾引,陛下也是會覺得你惡心呢。」
原來,他覺得我惡心。
可當年,他和我說的卻是,「阿蕪,有你是吾此生之幸。」
2
貴妃將我羞辱一番後,並未許我離開,而是罰我在殿外跪上一夜。
如今正值冬日,大雪紛飛。
不消半刻,我的身上已堆了厚厚的一層雪。
這般跪上一日,膝蓋怕是也要廢掉了。
可我有什麼資格反抗呢?
這世上唯一對我好的宸王,也再也不會天神般出現,將我救下。
次日晌午,我體力不支即將暈厥的時候,外麵的太監卻高聲傳呼:「皇上駕到——」
我提起精神俯身叩拜,他經過的時候,我並不敢抬起頭來。
畢竟,他對我十分厭惡。
長樂宮中雖然時時有宮人清掃積雪,可是這雪畢竟一直在下。
他的靴子便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我本以為他會忽略我直接進入殿中。
可到我身邊時,他竟頓住,半蹲下來,拍去我身上的積雪。
「楊蕪,你可曾後悔當年陪朕在東宮的日子?」
我將頭緩緩從雪地中抬起,用腫脹的臉勉力擠出一個微笑。
「阿蕪,不曾後悔。」
大約是餓得有些發昏,我竟覺得他麵上的表情是憤怒。
我不後悔,難道他不該高興麼?
我不曾後悔陪他在東宮幽禁的那段日子。
也不曾後悔,險些因他而喪失性命。
因為,這是宸王的遺願。
凡是宸王要做的,我豁出性命也要做到。
3
楊貴妃聽聞陛下駕到,竟隻簡單盤了個發髻,便出門迎接,身上還穿著睡袍。
她是習慣了睡懶覺的,如今才起也並不奇怪。
她見陛下麵上不悅,以為對我的懲罰太輕了,便又命我去宮外一步一叩地走完整個皇宮。
陛下聽了這刑罰,居然破天荒地開口免去我的刑罰,還派身邊的一名小太監送我回去。
鐘尚儀見我麵色慘白,雙臉腫脹,還被劃了兩道口子,眼中有些心疼。
將我從太監手中接過,忙扶我躺到床上,將她手中的手爐塞給我。
「怎的又被叫過去打了,臉上還多了這樣兩道口子,日後該如何嫁人。」
說罷,又煮了杯薑茶給我驅寒。
「這樣過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七日後,陛下要舉行冊封大典,你也該借著這個機會為自己謀條生路。」
我明白鐘司製的意思,她希望我能為自己要個名分,好過如今這般天天被人撒氣用。
也隻有鐘尚儀知道,這些年,我為了陛下能夠活到複位,險些將命搭進去。
即使陛下嫌我出身卑微,可若真的要上一個妃位,也並不過分。
「我心中早已有人。」
良久,我和鐘尚儀說了這句話。
我從枕下取出一個信封,裏麵是一張字條和一紙婚書。
字條雖已老舊,卻仍可看清上麵的字跡。
【阿蕪,等我。】
落款是薛宸。
婚書自也是薛宸和楊蕪的婚書。
他要我等他,可這一生怕是都等不到了。
陛下心愛之人是楊嫣,我又何必非要在這深宮中謀一條生路。
4
太和殿中,陛下對當年助他複位之人進行冊封。
在殿之人皆為前朝文武,獨我一個女子。
如今雖然陛下實行新政,厲行節儉。
可對這些有功之臣,卻並不吝嗇。
公侯伯子爵,憑著功勞一一冊封。
輪到女官唱到我的名字時,我上前跪拜在地,聽那太監念著我這些年為陛下做過的事:
「太初九年三月,楊蕪入東宮,時太子幽禁,蕪伴東宮,無怨。」
「太初十年四月,宮中入刺客,欲取太子命,蕪以身擋劍,血流如注,幾近瀕死。」
「太和元年二月,太子中蛇毒,蕪以口吮,太子久方蘇。」
「同年三月,丞相挾天子令諸侯,蕪攜兵符拚死出宮,搬救兵以勤王。」
「同月,先帝薨,章王欲與太子爭帝位,蕪示先帝遺詔,太子方登基。」
那太監念一句,楊貴妃的臉色便慘白一分。
念到後來,陛下直接出言打斷:「夠了,楊蕪,你想要什麼份位。」
我重重叩首,「唯願陛下,賜奴婢與宸王殿下完婚。」
此話一出,剛剛還喜悅氛圍包裹的大殿,瞬間鴉雀無聲。
或許坐在龍椅上的陛下,一直都以為我想要成為他的後妃。
可我心中早被另一個人填滿。
我從懷中取出婚書,煩請身旁的公公呈給陛下。
見到婚書的那一刻,楊貴妃嘴角暈開一絲笑意。
陛下卻將那婚書捏出了褶子。
他才明白,十年相伴,終究是為了另一人的癡願。
楊貴妃出聲道:「宸王年少成名,可惜天妒英才。阿蕪出身卑賤,卻也為陛下立下過汗馬功勞。勉強配得上做宸王的侍妾。」
「請陛下賜婚,讓奴婢做宸王的王妃。」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嘩然。
有議論我出身卑微攀高枝的,還有議論我不知廉恥竟然要求和叛賊完婚的。
眾人皆在觀察皇帝的反應。
皇帝的目光卻猶如利刃,嚇得貴妃和諸位大臣不敢繼續說話。
可他隻是低下頭看向台階下的我:
「宸王血脈尊貴,豈是你可高攀的?」
5
論出身,我遠不如薛宸。
他是天潢貴胄,17歲便隨大將軍征戰沙場,斬下對方可汗首級,一戰成名。
京城中一時爭相送上女兒的庚帖,想與之聯姻。
我卻隻是楊家的婢女,不敢對他動情,生怕一不留神,便萬劫不複。
奈何他對我死纏爛打,一日我正在街上采買,突然暴雨傾盆,我忘記帶傘。
隻好跑到角落,盼著大雨快些停下。
半日過去,這雨始終未停,我頭上卻出現了一把油紙傘。
撐傘的人,正是薛宸。
他緩緩蹲下,看著我那貓兒一般驚恐的眼睛道,「阿蕪,我喜歡你便是喜歡你了,並不需要什麼理由,那些腐儒說的門當戶對更是困不住我的。」
見我欲反駁,他不知從哪兒取出一塊鳳梨酥,塞入我口中,堵住我的話。
「今日我出門的時候,舅舅囑咐,若今日再追不到喜歡的小女娘,便也不必回將軍府了,從來沒有哪個王爺像我這樣,連喜歡的小女娘都追不到。」
聽了這話,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見我不再畏他,他繼續道,「若你不介意,此次征戰北漠回來後,我便聘你為妻,可好?」
我輕輕點頭。
他將我送回了楊府。
可三月後,京城中傳回的,卻是他戰死懸崖,屍骨無存的消息。
我不信,薛宸明明是戰無不勝的將軍王,怎會那麼輕易地戰死了。
他的副將將婚書偷偷交給了我,「王爺死前,身中劇毒,知必死無疑。讓我將此物交給娘子。「望日後娘子覓得良人,忘了我們王爺吧。」
我抓住他的手,淚水溢出眼眶:「宸王,真的死了麼?」
他將手抽出:「娘子,莫要執著。」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
七日前,他還寫信讓我等他。
七日後,我便與他天人永隔。
終究是,造化弄人。
6
完婚的要求,被陛下拒了。
除了我,所有人都得到了豐厚的賞賜。
一時,我的癡心淪為宮中笑柄。
被陛下斥責的那日,據說楊嫣連糕點都多吃了兩塊。
楊家,從本朝開始,便一直據著皇後的位置,從未動搖。
就算當年太子被幽禁,家主讓我代楊嫣出嫁,也將我記入了楊家的家譜。
以防將來我若成後,頂的不是楊家的姓氏。
雖然陛下奪回皇位的過程中,楊家也出了幾分力,但更多的是坐山觀虎鬥,保存實力。
因此,本該封後的楊嫣,隻能屈居貴妃之位。
一日做完活計,我在甬道中遇見貴妃的步輦。
見來人是我,她便接命太監落輦,一個眼神遞給旁邊的侍女,我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她走到我麵前,踩在我的手上,輕蔑地說:「阿蕪,別怪我,這一巴掌是替陛下打的。
「從今往後,你要牢記自己的身份,別再巴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楊嫣,並不希望我和薛宸完婚。
薛宸是陛下的舅舅,若我真的嫁與薛宸,論輩分,楊嫣得叫我這個婢女一聲舅母。
這是她無法接受的。
何況,當年薛宸為了罩我,沒少讓她出醜。
楊嫣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五雷轟頂。
她踩上我的手,俯下身來:
「阿蕪,你想知道,薛宸是如何死的麼?」
楊嫣用腳來回碾著我的手,骨頭嘎嘣嘎嘣地響著,我沒在意究竟痛不痛,隻想聽她要說些什麼。
「說來,薛宸本不該死。誰讓他為了你說本宮隻是個嬌小姐,除了倚仗楊家勢力什麼都不會呢?」
「那便讓她瞧瞧,本宮還會些什麼。」
「可惜了一個威名赫赫的王爺,生前是那麼的驕傲。死前卻隻能跪在懸崖邊讓人當箭靶。」
「對了,變成箭靶之前,他還任人斬斷雙手,抽掉腳筋,親眼看著雙手骨肉分離。」
「最後,折磨夠了,才將他一腳踢下山崖,讓他,屍骨無存。」
說完,她扔下一塊白色的物件,將腳從我手上轉移到了那物件上。
「這是薛宸的指骨,如今隻能和你一樣,任由本宮踐踏!」
說完,她便起轎離開。
我伸出血淋淋的雙手,匍匐著去夠那塊指骨,顫抖著將它握住。
便仿佛,抓住了薛宸的手一般。
竟是這樣麼,竟是這樣!
我的薛宸竟是被他們淩辱致死!
我瞪著步輦離開的方向,生生將手心掐出血來:這債,我遲早要你們血償。
6
我要給薛宸報仇。
楊嫣的步輦離開後,我不顧手上的傷,隻身前往紫薇殿請見陛下。
希望陛下能夠為薛宸討回一個公道。
薛宸,曾是他最好的舅舅,幾度救他於危難。
前朝世家幾次想要陷害這位母族卑微的太子,都是薛宸將他保下。
想來,他也不忍薛宸如此慘死。
毫無意外地,我被拒之門外。
我不死心,堅持每天都去紫薇殿,堅持到他見我為止。
可我每去一次,陛下便將我拒之門外一次。
就連他身邊的趙公公都勸我不要再來。
我明白,他不想見我,是因為我見過他所有不堪的樣子。
見到我,便會讓他想起那些令他不安的往事。
可為了薛宸,我一定要見到他。
一日,我下定了決心,跪在紫薇殿前,他一日不見,我便一日不起。
殿外的我跪了一夜,殿內的燈亮了一夜。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的時候,他終於宣我進去。
趙公公出來請我:
「楊司侍,進來吧。」
我揉了揉酸痛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走進紫薇殿。
殿內的燈已快燒盡。
趙讓欲換掉那支殘燭,卻被陛下揮手屏退。
燭火熄滅,他終於啟聲問我:「仍要嫁給宸王?」
我不語。
「以你的功勞,就算皇後,也是做得,何必非得......隻要你服軟......」
他靠在龍椅上,雙目緊閉。
十年相伴,他的習慣我再熟悉不過。
閉眼,是擔心被拒絕。
靠在椅背上,是無力。
他從始至終都知道,我愛的,是一個已死之人。
原來,他並非厭惡我。
窗外的光,透過油紙打在他臉上,竟讓他看起來有些柔和。
可我並未忘記此來的目的。
「陛下,請您替薛宸——」
一句話尚未說完,他便起身走到我麵前,掐住了我的雙頰,一雙龍眸寫滿了憤怒。
「朕在你心中,連一個死人也比不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