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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世風華傾世風華
水何采采

第一章

飛雪寒梅,仙人王爺

一樹樹寒梅在雪中挺立,漫天的飛雪紛紛揚揚。

梅苑中,陶蓁正以紅梅喂著一隻雪團似的小東西。忽然,眼前飛過一道灼眼的亮色,直迫她頸上。

快,飛猱也不及它,電光火石不過如此;狠,直鎖咽喉。

她忙側身一躲,柔韌的軟劍如靈蛇一般,再次吐著靈活的信子,飛速地撲向她的脖頸。

“別打呀,是誤會!”

她慌忙地辯解著,一把揪住那古怪寵物的白毛耳朵,靈鹿似的躍身躲開,順手抽出腰間的欺雪劍。劍剛出鞘,銀色軟劍已涼颼颼地吻上她的下頜。

“好大的膽子!”

軟劍的主人怒道,聲如千年寒冰擊玉石,冷冽入骨,卻如此好聽。

陶蓁順著軟劍望去,隻見劍主瘦削白皙的手骨節分明,一襲單薄的玉色衫子裹著清瘦的身軀。由著這劍鋒,她不經意地瞥見了男子入鬢的劍眉和狹長的鳳目:明,他的黑瞳懾人如寒星,卻如此炫目;雅,他峻拔的高鼻梁,和那毫無血色的嘴唇,未染半絲凡塵之氣。不知為何,他的麵色卻是異樣的蒼白。

雪花一時如三月的煙雨,紛紛零落飄散。細細的晶瑩零落地沾在他的長睫毛上,點點立在他挺越的鼻梁上,鋪陳在他頎長的脖頸,化成細致的水珠,滑入他的鎖骨。

她的麵色霎時潮紅,心中似乎轟然打開了一扇門,聲音震耳欲聾。三月的煙雨又化作四月的桃花颯颯飄落,桃花似乎又化作仙氣,嫋嫋繞繞,悠悠青衫在風中飄飛。似曾相識的麵龐,她卻不記得在哪裏見過。

“你好眼熟啊。”她不由地自語。

從未有過的悸動,仿佛她這一生就是為這悸動而來。她俏皮的嘴上不自覺地泛起一絲笑意,心中正熱血沸騰……

正在這時候,冰涼軟劍已順勢刺向她的喉嚨。

“擅自闖入者,殺無赦。”仙人般的男子道。

陶蓁心下一慌。躲,已來不及。出劍,更是晚了一步。

陶蓁心下一涼。卻在那一刹那,雪團寵物飛撲上男子的膝蓋,亢奮地叫喚:“嗚嗚!嗚嗚嗚!”

男子手中的劍忽地就弱了下來,陶蓁借勢挪開白脖頸,笑露出一口瑩亮的小兔牙,抱拳說道:“這位公子,私自闖進你的宅院,對不住了。我們無意冒犯,實在是因為這個小東西餓了,見到有個狗洞,我們就……”

正說著,隻見一個大眼少年懷抱雪色狐裘大氅飛跑上前,一把將大氅披在這男子身上,驚惶地說道:“王爺,您怎麼下床了,快回去歇著,藥已經熬好了!”

陶蓁這才意識到,這個宛若仙人的男子,竟端坐在一把木輪椅上,心便似被剜了一刀,莫名一痛。

大眼睛少年見一個黃衫少女持劍站在院中,蹭地護在那公子的麵前,拔劍怒喝道:“大膽!竟敢擅闖殷王府,你是什麼人派來的!”

仙人似的王爺輕輕地推開少年,冷冷地瞟了一眼麵前的少女,用千年玄冰般的聲音說道:“明年三月十四,來我王府祭奠此樹。”話畢,調轉輪椅離去。少年急忙去推千年楠木打造的輪椅。

陶蓁望著已被自己的寵物啃得淩亂的紅梅,追上前去雙臂擋在了輪椅前,杏眼圓瞪:“這位公子,樹啃壞了我賠你銀子就是。讓人祭樹,你是不是太霸道了點兒!”

那少年卻悄聲說道:“姑娘,你的確該來祭祀。你知道為何滿院都是照水白梅,卻隻有一棵龍遊紅梅嗎?因為,王爺母妃的骨灰就葬在紅梅樹下!”

陶蓁一怔:“母妃?”

她縱眼環視四周:如林的梅樹在雪中綽約佇立,紅梅卻僅此一株,周邊還圍了一圈玉色的籬笆;遠處的水池、亭台都已成了雪鋪成的白色,飛簷走壁的宇閣上,雕龍盤鳳依稀可見;萬梅叢林中,還佇立著一隻娉婷的白玉雕仙鶴,雖已落了一身的雪,然那黑曜石為瞳,紅玉為喙,依舊在雪色下閃爍著迷人的光澤。

再看這仙人,一頭烏黑的發絲,雖未配玉冠,然那通身散發的華貴之氣,自是千萬人所不及。

陶蓁終於意識到,自己竟誤闖了皇帝摯愛的六子——殷王爺的府上!

早就聽說殷王爺雖然不良於行,卻俊秀如畫。沒想到,他竟俊雅冷冰勝似畫中的謫仙。

“嗚嗚嗚!”

那雪團肥胖寵物亦垂下耳朵,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著這仙人王爺,白絨絨的毛爪子欲要再撲上去。陶蓁急忙揪住它的耳朵逮回自己的懷中,追上殷王爺,說道:“殷王爺,對不起啊!”

仙人王爺卻瞟了一眼她腰間的欺雪劍,冷冷地擺手說道:“銅雀,送客。”

“你叫銅雀?看你眉清目秀的,不像馬呀,為什麼要叫馬的名字?莫非,他腿不好,要你做他的白龍馬?”陶蓁笑道。

“你!”銅雀氣得怒目以對。

千年前,始皇曾有七匹名馬:追風、白兔、躡景、犇電、飛翮、銅雀、神鳧。銅雀,便是其中之一。

未等銅雀下逐客令,陶蓁便笑嘻嘻地說道:“實在抱歉,王爺。小女子真的不知那紅梅樹的來曆,以後絕不再冒犯了!王爺您在吃藥嗎?小女子有貓兔子煢煢,它的眼淚是最好的藥引子……”

銅雀推動輪椅的手瞬間停住。

“千年奇珍貓兔子?!”銅雀驚叫道。

原來,這肥寵物名叫貓兔子,生得一副貓耳兔臉,是來自滄溟山中專食人參、千年靈芝長大的寶貝,淚可入藥的罕物。它的淚可做藥引,效果比名貴參芝靈孢更受用些。

殷王爺卻頭也不回,任一頭黑發在雪中飛揚:“偶染風寒而已,勿忘明年三月十四之約。”

“好吧,那我告辭了!不用送了!”

陶蓁撇撇嘴,抱著貓兔子煢煢飛身躍出庭院。離開那刻,殷王爺淩慕辰終於眉心一蹙,汗如雨下。隻見他難以自抑地捂住左胸,臉蒼白成雪色。

“王爺,您還好嗎?”

銅雀緊張地從袖口裏摸出藥丸,喂入他嘴裏。待推他入屋,小心地攙他躺在病榻之上。少年忍不住地說道:“王爺啊,您為什麼不接受那位姑娘的好意呢!”

殷王爺淩慕辰卻雙目微閉,冷哼一聲。

吃的補品還少嗎?但凡是補品,父皇有什麼不送來讓他先嘗?且不說皇帝寢宮外蓮池裏的上好睡蓮子心,就算阿婆洛山中十年一遇的千趾寒蟲,翼雪穀五十年一見的蠟炬花,颯嵐海百年不遇的芙蓉參,也都入過他的喉。

作為一個父親,昭曜王朝的皇帝實在是寵愛極了他。

當年,出世不久的淩慕辰被皇後摔拋在地上,父皇淩宛天當即下了廢後的聖諭。接下來,九五至尊守著那奄奄一息的嬰兒幾個日夜。成年之後,父皇委他以兵部重職,並將最富饒的江南魚米之鄉賜予他為封地。封地之內的銅礦、鐵礦十分富饒,縱使他朝想要擁兵自立、鑄劍造械,條件亦是得天獨厚。

可是,正是父皇,在他十四歲時將其母妃賜死;在他二十二歲時,更要將他青梅竹馬的愛人封了公主出塞。下個月,他將作為兵部侍郎,親自送她去那朔風陰冷的草原。

結果,他那多年未曾惡化的心疾如猛虎般撲襲而來。

“王爺,請喝藥吧。”

銅雀將那熱氣騰騰的炙甘草湯端到他煞白的唇邊,上好炙甘草、人參、桂枝、生薑、阿膠、地黃、麥冬、火麻仁,加味黃芪、酸棗仁、柏子仁、杜仲、降香、丹參、桃仁、紅花、紅景天、龍骨、牡蠣混合而成,味道雖是甜的,還是讓人反胃不已。淩慕辰雙目微闔,擺手拒絕。

銅雀繼續勸道:“王爺,您還是喝點吧,養好了精神,下個月才有體力去草原送錦瑟姑娘呀。”

淩慕辰果然睜開狹長的雙目,任由少年往他口中不斷地送入他厭惡了二十多年的腥甜汁液。

一碗藥入腹之後,他昏昏沉沉地入夢。待夕陽為他蒼白的麵容灑上一些紅暈時,才慢慢地睜開雙目。雪停了,他心神寧靜了些,左肩頭的痛感也減緩了些,撐著虛弱的身子坐起來,凝視著窗口。少年心領神會,知他胸悶,將窗戶打開一道縫隙。淩慕辰便說道:“銅雀,你也多穿些。”

銅雀忙說道:“是。”將淩慕辰床尾腳下的腳爐填了點炭火,然後小跑著加衣裳去了。淩慕辰倚坐在床頭,透過那窗隙,貫注地盯著那株紅梅,漸漸地出神。

當年,淩慕辰的母妃楊德妃被賜死前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待皇兒成年,另開王府之後,將她的骨灰葬在他院中梅樹下。這樣,她就可以朝夕照看孩兒。四年之後,十八歲的淩慕辰拖著殘軀在後院挖土,皇帝親自與他葬那壇骨灰。那個暮春的下午,柳絮漫天,一片一片地粘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如蝶翼染雪。

皇帝為什麼要賜死摯愛?都是因那法撤爾草原上的首領哈丹巴特爾。

這位號稱“草原上不落的太陽”的可汗,短短幾十年就將草原上零散的五十多個部落統一起來,雄霸法撤爾草原。當他的鐵蹄步步逼近昭曜王朝的都城時,他提出要用昭曜最美的女子楊德妃來換退兵。

六軍之上,父皇血紅著眼珠子、揮舞著長槊怒吼:“我們昭曜國的女子豈能讓蠻夷之人這般欺辱!這是我三軍的恥辱,也是昭曜國所有男人的恥辱!”

然後,他以一杯鴆酒賜死了楊德妃。楊德妃臨終前,美麗的雙目瞪圓,不舍地望著自己腿殘的孩子,無論如何也不瞑目。七年之後,淩慕辰的青梅竹馬亦難逃此劫。

朝堂之上,皇帝宣布和親這個可恥的消息時,淩慕辰麵無表情,哆嗦著瘦手取出三粒藥丸一口氣服下,連推輪椅的力氣都無。下朝之後,便一病不起。

最初幾天,即將遠嫁的錦瑟仍衣不解帶地守候,直到他病情緩和之後,才在每日黃昏跑來殷王府,與他夕夕相伴。

淩慕辰透過窗隙望著那即將沉西的夕陽,心道,她馬上就來了。正在心中默念著,恰見錦瑟身披白獺兔毛大氅推門而來,一張小臉被凍得粉紅緋緋,兩汪臨花照水似的眸子晶亮。淩慕辰無數次驚歎,繼母妃之後竟還有這般美人。

“肩膀還痛嗎?”

錦瑟說著,熟門熟路地坐到床頭,用那雙花瓣似的小手揉捏著淩慕辰瘦削的肩膀。淩慕辰說道:“不疼。”說著,吃力地將身體往紫檀榻裏挪過去。

錦瑟解下大氅,鑽進他熱乎乎的被子裏與他並排坐著,與他共使一隻暖爐暖著小手,一如兩人言笑晏晏的兒時。

身為禦醫的女兒,錦瑟從小就被特許可在皇宮裏自由玩耍。她被允許與王子小公主們一起讀書、打獵,一起打雪仗、春遊。

比淩慕辰小四歲的錦瑟並不喜歡熱鬧,眾金枝玉葉們喊聲震天圍殺野豬時,她寧可與沉默的輪椅少年一起逗弄正在吃青草的白兔;打雪仗的時候,小小的她推著不便行走的他找一間屋子,扶他到床上,兩人蓋著同一床被子窩著取暖;春遊的時候,她推著他的小輪椅,兩人在桃樹下,數花瓣,賽桃花詩。她不愛看其他的王子們舞刀弄槍,就喜歡看他淡然地坐在輪椅上,流星一樣、遊刃如行雲般耍著白靈軟劍。

所以,自淩慕辰小時起,幾乎每一次犯病,都是由她日夜在床邊照料。

根據昭曜國的規定,女子年滿十五歲即可成婚。錦瑟的母親卻在當年病故,三年守孝期滿之後,眼看錦瑟十八歲的生辰將近,皇帝淩宛天也不停地賞賜珍寶綢緞,太監幾乎踏破了王禦醫家的門,哈丹巴特爾卻又橫插一腳。

錦瑟任由淩慕辰挽著她烏雲一般的黑發,窩在他的懷中,決絕地說道:“養好了身子之後,帶我走吧。”

淩慕辰的手指穿過她的黑發時,一滯。

錦瑟毅然說道:“我懂醫術,我們餓不死的。”說著,說著,便將那桃花似的小臉埋在他的肩頭,不一會兒,他的肩頭便濕熱開來。

淩慕辰輕輕地吻那烏黑的秀發,望著那窗外的一樹紅梅。西北風吹過,樹枝終於留不住那一樹花瓣,吹散飄向遠方,吹向淺藍的空中再也尋不見。

若能騎馬,他會第一個衝上沙場,取下哈丹巴特爾的首級;如果能親自登上大殿,或許他就是下一任的國主,她定是他的皇後。淩慕辰麵無表情地指著自己的雙腿說道:“能走多遠?”

“走多遠算多遠!”錦瑟固執地說道。

“不嫁可汗,卻要跟著個殘廢。”

淩慕辰板著蒼白如雪的臉,捧起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在那朱唇上狠狠地吻了下去。窗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突然傳來,似暗伏殺機一般。且那來人,定是內功不弱,方才能發出這種聲音。

太子或湯王派來的刺客?還是草原人?

“來人!”

淩慕辰緞袖一甩,軟劍飄然出窗。

由錦瑟扶他坐上輪椅,推了出門,隻見中午抱著那千年奇珍的少女,皓齒正咬著他的白靈軟劍,左手拽了一個口袋,右手正施展武功,狂砍滿園的照水白梅。

“怎麼又來了!殷王府也是你隨便亂闖的!”

銅雀揮劍上前,劍鋒落處,姑娘飛旋自如,小滑魚似的輕易躲開;銅雀發狠地使出自己最得意的劍招,然她的身子輕如一葉花瓣,在梅園中飄飛不定,銅雀竟無處落劍。

“別出招了呀,銅雀小哥快把劍放下,反正你也打不過我的!”

終於,她單腿落於院中的仙鶴頭上,卻又在下一刻旋身直撲到淩慕辰的麵前,笑得兔牙燦爛。

見銅雀又撲了過來,她一欺身輕易躲過,抱拳作揖說道:“對不起,王爺,我養的那隻貓兔子煢煢不吃凡俗之物,我隻得來偷梅花,就賞點花瓣給我吧。我這裏有一小瓶貓兔子的眼淚,當作補償好不好?”

“不好!這裏又不是集市!王爺府上的東西,豈讓你說帶走就帶走!”銅雀再出幾劍,已被陶蓁反手擒下。銅雀身為淩慕辰的貼身侍衛,年紀雖小,然功夫十分出眾。但這姑娘,竟幾招內將他拿下。

“不是集市,是比禦膳房還珍貴的廚房!”陶蓁擒著銅雀的胳膊,頑皮地笑道。說著,還不忘拿一片白梅花瓣搔銅雀的鼻子,害他打了好幾個噴嚏。

淩慕辰抬眼望去,一眨眼的工夫,一棵白梅樹已空無一瓣。

“嗚嗚!嗚嗚嗚!”

那又肥又白的貓兔子正蹲在另一棵樹上大嚼大啃。

他院中的梅樹都是由名貴藥材的藥渣子滋養,比普通的梅樹更多了些精氣神。貓兔子自是十分歡喜,這小東西既來自滄溟山,那麼,這姑娘……

“好了,我不是來打架的,貓兔子的眼淚,當作還禮了!有了這藥引,您才有好身體來安天下!”陶蓁說著,將銅雀鬆開。銅雀迅速跑回到淩慕辰的身邊,依舊持劍護主。

“銅雀,送客。”

淩慕辰聲如冰玉擊寒泉,說完漠然地調轉輪椅。車輪過處,兩道淺痕延伸如銀蛇。

銅雀和錦瑟卻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盯著陶蓁手中那白得無瑕的小瓷瓶。

陶蓁衝錦瑟使了個眼色,便將瓷瓶輕拋出去。淩慕辰頭也不回,輕輕一反手,一柄軟劍反撲過來。

“當啷”一聲,白瓶被擊落。

錦瑟一愣,回眸望著淩慕辰瘦削的背,幾步跟了上去。

銅雀卻依舊戀戀不舍:“王爺,這是治病的啊,這麼好的東西,不要可惜了……”

“送客。”淩慕辰冷冷地說道。

銅雀隻得躬身說道:“姑娘您看,您是走大門還是走高牆?”

“哼!真的不要?你可不要後悔!”陶蓁飛身躍出圍牆的那一刻,卻把小瓶拋了回來,正中銅雀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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